《月城河港》 第1章 《月城河港》作者:一顾【cp完结】 简介: 阴暗男大学生攻x温柔但会炸毛入殓师受 避雷:攻受人设不完美,受的白月光是攻的哥哥,悬疑内容有bug见谅 月城的五月,记者翟诚岳开车翻下轮渡,溺死在月城河中。 翟诚岳的葬礼上,男朋友申路河和弟弟翟望岳遥遥对视。 寡言而阴郁的少年翟望岳首先提出了哥哥的死存在蹊跷,一场扑朔迷离的追凶之路就此启程。 在此过程中,尘封的真相浮出水面,翟望岳对申路河的感情也在微妙地变化。 申路河在翟望岳眼中,是月城市一场连天的热雨,潮湿而气闷,助长了太多黑夜里缠绕摇摆的念头,也加速了某些东西的枯萎和新生。 翟望岳不喜欢申路河。 嫉妒他虚假一样的温柔和周到,也厌恶他分走了他哥哥的注意力,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比不上他这样光风霁月的人——一辈子也比不上。 所以,申路河得好好的。 申路河的心口有两道疤痕,再不能给翟望岳更多了。 一道是翟诚岳的死,另一道,则是死亡牵扯出的黑色秘密…… 第1章 月城的五月,气温飙升,接连不断的几场暴雨已经有了夏日泛滥成灾的先兆,以上都不算是最难熬的,持续的低气压就像压在每个人心口的一块大石,无法挣脱,如影随形,连简单的呼吸都变得困难,浑浊的空气仿佛粘重的固体,从鼻腔辗转到肺部,洗濯一遍再缓缓吐出,似乎就要花去一生的时间。 申路河从来没有预见过,在殡仪馆工作的自己,会经历爱人的葬礼。 他已经流不出眼泪,麻木地走着流程。他对这套流程太熟悉,只是这次不是穿着工作服,站在灵柩旁,用华丽的悼词送别一个他不熟悉的人,而是袖子上绑着黑色纱巾,站在家属中,上了发条一样,机械地随着哀乐鞠躬。 翟诚岳被水泡肿的脸被修复得和身前相似,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可申路河知道他的脸庞不应该如此苍白,应该是被高原和草地的阳光晒得黝黑,带着生命光泽的,他的表情也不应该如此僵硬而平静,他喜欢笑,而且是张扬地大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或者小孩子一样拉扯面部的肌肉,对申路河做出一个贱兮兮的鬼脸。 这一切都给他太强烈的不真实感,一个曾经与申路河如此接近的灵魂,就这么飘然远去,留下的躯壳残破得像个冰冷的石膏像,成了纯粹的物质。 他既不敢看翟诚岳,视线痛苦地偏移开,可那张不甚体面的脸却像有胶水,把他辗转的目光黏了回去。因为他被推进火化炉那个黑色的怪物之后,他就是骨灰盒里的一把,再次看到他的脸庞,只能是在照片和梦中的奢侈了。 那是注定出现在申路河午夜梦回中的一天,而当时他却毫无察觉。 申路河唯一残存的记忆,是那天翟诚岳打来的一个电话,他的声音一直带笑,透过听筒有些失真,然而却没有消解那种好听,分外的低沉熨贴:“我开车来城北接你啊。今天是你生日,我们到市里过。” 那天下午本来还是淅淅沥沥的滴落阴雨,在某一个瞬间,雨猛然下大,模糊了天地之间的界限,上下一片昏黑,层次分明的月城市在雨幕中只剩下零星的灯塔的光。 申路河才办完一台丧事回到殡仪馆,脱掉黑色的雨衣,浑身滴下的水在地面晕染开地图一样的湿渍。手机响得很不合时宜,他只是扫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就毫不犹豫地接通了,以至于本来的动作都按下了暂停,他把手机夹在肩头和脸颊之间,暂且解放了双手,又抬起脚,褪下水桶一样的雨鞋,摆在鞋架上,水滴连续不断地顺着生锈的铁架移动。 做完这一切,他不愿再动弹,衣衫上有的深色痕迹,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他从脖颈间摘下手机,握在手里,像之前每一次给男朋友打电话一样,把那个声音贴得很近,一丝都露不出来,生怕便宜了谁一样。 大概因为天气,所以家属的情绪也格外激动,压抑到极致之后云层里的雨会像子弹一样落下,把天地都砸得翻覆,人的情绪也是一样。厚重的黑伞下,死者的儿子崩溃地昏倒在地,申路河又是打电话又是去扶,一身汗液全部灌在了雨衣和雨鞋内。 他疲惫地坐到折叠凳上,他想对翟诚岳做出一点热情的表示,但一张脸绷了太久,暂且还没有恢复微笑的能力,只好尽量把嗓音放得轻柔:“不用了吧?下这么大雨,我自己过就行。” 男人明白地拒绝了他,理由也很简单,他工作的殡仪馆很偏僻,离任何车站都很远,司机又嫌这里晦气,因而根本打不到车。如此重要的一个日子,翟诚岳实在不忍心让他孤零零地一个人。 “等着我啊,小河!”翟诚岳挂电话之前,尤其依依不舍地这样叮嘱申路河。申路河胡乱地答应着,小河,他总是这么叫,似乎把申路河硬生生叫小了,到了够这个大哥罩着的年纪。申路河开始还不太乐意这个称呼,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这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一个甜蜜的细节。仿佛脸上的僵硬逐渐软化,他忍不住弯起眼角,站起身来,打算去冲个凉水澡,顺便换一身体面的衣服,这季节衣服很难干得了,所幸他在衣柜深处挖出了干净的上衣和长裤,款式有点老旧,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 第2章 他拿着衣服进浴室的时候,宿舍里的同事暧昧地对他笑笑:”又去见他?“ ”对。“申路河回答道,和他走得近的同事差不多都知道他和翟诚岳的关系,平时不太关注,保持着礼貌不去询问的距离,偶尔的一两句相关的话也带着腩砜薄薄一层友善,不管是真情还是客套,申路河都十分感激这种友善。 莲蓬头里洒下的凉水让他异常清醒,申路河思忖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默默地把手伸向浴室窗台上摆放的香皂。他已经开始期待和翟诚岳的会面。 没想到,这竟然是他们最后的对话。 翟诚岳的汽车在过轮渡时发生事故,掉进了月城河,消防整整捞了三天三夜,才把他面目全非的遗体捞上来。 仿佛天灵盖上挨了一记重锤,铁锈味顺着头顶流下来,申路河面对着翟诚岳遇难的消息,暂且还能保持冷静,一股劲儿支持着他打着伞,来回地在河边踱步,恐惧而不安地等待消防队的下一条消息。他是入殓师,居然也学会了不见棺材不掉泪。 但当冰凉的尸体,盖着白布,安放在河畔时,那最后的一根稻草终于落下。 灵堂中的人大概地分成三波,其中之一是翟诚岳在报社的同事,多半架着眼镜,带着长期握笔的文人气质,喜怒哀乐都很收敛,轻声细语地道着节哀,同时眼神中探出试探的触角。翟诚岳在轮渡上出事故,这件事可大可小,小到可以是一次简单了结的事故,大则可以是搅动整个月城浑水的风暴。记者的嗅觉是何等的灵敏,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宝贵的,获取第一手消息的机会。 眼看着一位记者正要走上前去打扰翟诚岳的父母,申路河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拉了他一下,眉间凸起淡淡的褶皱:“有什么事,问我吧。” 那记者是个中年人,申路河不认识,所幸他也不难缠,经申路河的制止,立刻应了一声,听话地退了下去,只是轻柔地将一朵白色的花放在横陈的棺木前。 而翟诚岳在自驾路上结识的一群朋友则不同,均和翟诚岳一样高大而不加藻饰,直接地握住申路河的手,上下大幅度地摇晃:”没想到,当年的兄弟又去了一个,还是在老家的河里,造孽啊……“ 那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眼角居然泛起浅淡的红色,没人真正流下眼泪,可湿漉漉的吸气声已经此起彼伏。 他们放开申路河之后,又去安慰其中的第三波人:翟诚岳的父母和弟弟。 闷热的空气已经停止了流动,殡仪馆配发廉价的西装吸水性能很差,湿得东一块西一块,皱巴巴的,贴在申路河的皮肤上,像刷了胶水,又像密匝匝的蜘蛛网,粘腻地妄图把他禁锢其中。 他的角度离那对丧子的夫妇太远,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只是翟诚岳的母亲周慧腿已经软了,有些站不稳,需要靠着什么东西,才能勉强维持站立的动作。 翟诚岳的家属站在一起,像风雨下残破而摇摇欲坠的鸟巢中,一窝抱团取暖的鸟。至于翟诚岳的弟弟,应该是这三人中申路河最熟悉的。 那是个穿着简单蓝白色校服的少年,高三了,学习很紧,今天大概也是在学校请了半天假,只来得及匆匆在手臂上绑上黑纱。他一头浓黑的短发,身姿抽条拔节,已经到了和申路河平视的身高,眉目和哥哥有五六分相似,有种挺拔而清爽的俊朗,双唇紧抿,透露出一丝倔强来。尤其是眼睛的形状,和翟诚岳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然而他瞳孔的颜色却比翟望岳深多了,是一丝光亮都逃不出的黑色,望不见底,看久了,会有轻微的晕眩感,似乎马上也会被吸进去。 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翟诚岳最常提起这个弟弟,说我弟弟多么懂事和优秀,从小到大讨大人的喜欢,成绩名列前茅,将来是要上好大学的,话里话外都是骄傲。只是这话题说到最后,总是以翟诚岳的一声叹息结束:”就是我弟弟有什么事总是压着不说,憋着憋着容易出毛病,这几年我一直不回家,也不知这毛病改了没有。“ 回忆到这里,申路河恰好与翟诚岳的弟弟四目相对,他过于少年老成,一种格外郁结的气质几乎让他变得诡异了起来,申路河准备好的话梗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咽不下去,他像根木桩一样呆滞在原地。 ”申哥。“少年忽然开口了,眼神像从未停歇的雨水,在申路河上下洗刷了一遍,随后微微俯下身,压低嗓音,”节哀。“ ”你也是。“申路河试着活动暗哑的声带,”望岳,马上就要高考了,别受太大影响。“ 翟望岳客套地点点头:”生活还得继续,你也是一样,申哥。“他的双眸中留不下什么深刻的印痕,无论是悲是喜。所以也无从猜测,他的内心到底是同外表一样波澜不惊,还是已经碎成了廿七八块,只有一层皮肉束缚着,假如去掉,就会轰然一声卸落一地,拼都拼不起来。 翟望岳淡淡地凝望着对面的年轻男人。印象里,他总是和哥哥站在一起的,单独拎出来看,显得这么不自然。 申路河的长相乍一看不算太惊艳,但平平的五官合起来却摆放得特别令人舒适,包裹着一层清澈而柔和的光线,像是温度适宜的白开水,无色无味却带点回甘的那种。他眼角微微往下滑,收束成一个宛如泪滴的形状,哪怕没有表情,也自带一股悲悯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 第3章 可是……翟望岳必须承认,自己不喜欢他,从来就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开始连载了^_^是一个背德且狗血淋头的故事,所以请在这里存放你的三观和脑子,并且自带避雷针哦 第2章 正如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一样,讨厌一个人其实也不需要。 翟望岳第一次见申路河还是在初中,一个非常鸡飞狗跳的荒谬开头。父亲翟勇满脸通红,青筋一路爬上脸颊,一吐一缩像是要爆开来。他解下腰间的牛皮带,毫不犹豫地往大儿子身上抽,随着喷溅的口水一起:“翟诚岳,你翅膀硬了撒,莫给老子翻敲!带个男的回来,老翟家底子都给你掉光喽!” 翟诚岳没有躲,护在身后的男人面前。他早已不是会在皮带下服软的男孩,甚至已经长得比父亲都高了,他这两年在外面跑,早就把浑身的皮肤都变得粗糙,皮带造成的伤也只够刮破他的一层油皮,他脖子梗着,套上八头牛都拉不回来:“随你怎么打,打死我好了,反正我是不会和他分手的。“ 而那男人也并不甘心躲在翟诚岳身后,费力的在一片混乱中拨开身前的翟诚岳,甚至他手里还提着橙子,一个劲儿想要化解这次腥风血雨:“叔叔,别打了!有什么事情冲我来!” 而周慧捂着胸口,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抽气:“笑话,真是笑话……” 翟望岳本来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把木门拉开一条缝,默默观察客厅里发生的一系列闹剧。 其实他家里的客厅一向是很吵闹的,父亲母亲讲话都冲,像吵架,一言不合,就会发展成为大打出手,薄薄的木制房门挡不住不堪入耳的相互指责,和筷子锅碗瓢盆落地的一连串脆响,像风暴一样摧枯拉朽,把门板撞得一阵又一阵颤抖。 翟望岳的耳朵学会了忽略这种声音,他坐在窄小的书桌前,把英语磁带塞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磁带开始滚动,沙沙的噪音响过一通,字正腔圆的女声像白噪音,暂时盖过了那些令他烦躁的声音,翟望岳掐着铅笔,食指骨节处出现一圈红痕,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停止写下那些端正地挤在横线本里的英语字母。挨个默写好了,再从笔袋里拿出红笔,替自己批改。 如果运气好,到了墙壁上的挂钟指向十点或者十一点时,两个大人就会逐渐平息,然后各自洗漱睡觉,如果运气不好,周慧会来疯狂地撼动他的房门,知道翟望岳锁了门,过不了多久,一阵钥匙的稀里哗啦的声音就会沿着走廊流淌过来,母亲掌管着家里所有的钥匙,可以打开每一扇锁上的门,这是翟望岳小时候最害怕的声音,往往就是在锁孔里的噪音后,房门砰的一声砸在白墙上,那里早就被砸出一个凹陷的痕迹,母亲上来就给他一下:“在家锁门,防着谁呢?” 接着又咄咄逼人地问他:“要是我和你爸离婚你跟谁?” 翟望岳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明白不管回答谁,对于他来说都是一场噩梦,于是他抱着换洗的衣服,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道:“我作业做完了,明天早上默写,我先睡了,妈。” 学习,他当下天经地义的职责,只有这件事,才能让周慧停下牢骚和抱怨,让翟望岳安生一个晚上,这是他长期实践得到的经验。 然而今天的情况似乎与之前并不相同,翟望岳一眼就锁定了瘫倒在沙发上的母亲,意识到事情不容许他关起门来闭目塞听,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踮起脚尖在柜子里翻出两粒药片,递到母亲面前,同时有意抬高声音:“妈,你没事吧?!” 一声稚气未脱的童音把双方都从火药纷飞中拉了出来,翟勇愣怔一下,手里的皮带停了下来,申路河看着那个初中的男生有条不紊地喂药,放母亲躺平,一气呵成,有种不符合他年纪的成熟,一看就是做过许多次了。作为唯一的外人,有些歉疚:一群成年人,居然不如一个孩子懂事,连忙压低嗓子对翟诚岳说:“算了,我们走吧。” 翟诚岳脸上身上添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抹就成了川剧里的花脸,他的视线扫过翟望岳和暂时缓不过神的母亲,扫过父亲怒意未消,青筋暴突的脸,目光猛地暗淡一秒。 翟望岳一边照顾着母亲,一边顺着申路河的劝说,对父亲小声说:"哥都那么大了,在外面跑新闻也不容易,省点心吧,爸。你看哥都伤成这样了。“ 翟勇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但小儿子柔风一样的话语就像一盆凉水,浇在他火星闪烁的怒气上,刺啦一声,呛鼻的黑烟过后,火光终于熄灭。他把裤带扎回略微发福的肚子,中气没那么足地对翟诚岳挥挥手,像驱赶餐桌上的苍蝇:”滚,少让老子看见你,也别再向老子要钱!“ 这无疑是暗示了对翟诚岳的睁只眼闭只眼,右手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握住了申路河的指尖。 这个动作并不显眼,高大的翟勇和半眯着眼的周慧都没有察觉,只有翟望岳的角度,看得一清二楚。 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初中生,虽然大人讳莫如深,但通过网络或者书籍之类的东西,已经对情爱有了基本的印象——也仅仅是印象而已。翟望岳清楚,哥哥迟早会和一个他必须叫嫂子的陌生人在一起,分出自己的一个小家,从此,父母,还有自己,只存在于逢年过节之中,那些本来深刻的联系,变得客套而疏松。 第4章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看现在的事态,连翟望岳臆想的串门都是奢望了。 翟望岳慢慢地回过神来,哥哥已经带着那个陌生的男人扬长而去了,父亲点了烟出去抽,母亲缓了缓,又想起收衣服的事情,骂骂咧咧地去踩凳子了,客厅里又只剩下翟望岳一个人。 翟望岳像一脚踏空,陷入了无止境的坠落之中。很多个父母吵架,问他到底跟谁的夜晚,他都会在敷衍地逃过询问之后,抱着被子躺在窄床上辗转反侧,男孩的心里已经发芽一样冒出很多念头,其中一个就是:我谁也不跟,我要去找我哥哥。 这个念头一出来,他的萎靡和憋闷全都像野草一样,被火焰一扫而空。当时翟诚岳在外地读新闻,偶尔给家里打的电话,就能通过声波,给翟望岳勾勒出一个陌生却流光溢彩的新世界。 有自由的生活,友善的同学,大把的空闲,还有理所当然的,光明的未来。 翟望岳的想法在一天天的堆积中越发具体,他不难养,一趟火车打到哥哥那里,他一定会接纳自己,罩着自己,在那样的城市一定会有自己的出路,虽然回头想来都不堪深究,但,至少是支持着翟望岳的东西。因为那是自己唯一的哥哥,他们之间有再深不过的血缘,是无法抹除的。这给了翟望岳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他一直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只有怀着这样的念头,才能让他度过一个安然的夜晚。 而现在,他和一个陌生的人建立了更为坚固的纽带。翟望岳怎么也插不进去了,就连投奔哥哥的妄想,都成了可笑的累赘,又一次,被抛下了。 所以,那个面容清俊的男人,从一开始,就被蒙上了淡淡的阴影。 后来,翟望岳也被哥哥介绍着,零零散散见过申路河几面。 他们一个少年老成,一个谦逊有礼,怎么也不会起冲突,然而,对申路河的了解越多,那种错位的感觉就越强烈,像蚌壳的深处丢进了一颗微小的沙砾,随着时间流逝磨着磨着,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越来越硌人。 翟望岳不甘心地试图在申路河身上找到一些污点,可是,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失败了。 他温柔,有责任心,对翟诚岳也好,十全十美得近乎来自梦幻。不真实,澄澈的眼神像两面镜子,完整地映照着青春期小男生的残损和稚拙,让翟望岳不甘得咬牙切齿。 也许是嫉妒,也许是别的,翟望岳收回了落在申路河脸上的目光。殡仪馆里的光线并不好,他只看见申路河眼角的一点泛红,还没看清他脸上是否有泪痕。 翟望岳还没来得及想象,他为哥哥哭泣的样子。 灵堂里的人正在散去,只有留下的家属在今晚送翟诚岳最后一程。 申路河对翟家人多少都有些尴尬。他还是分得清别人态度好坏的,在儿子的葬礼上,他们三人都压着没有发作,可对他本人的不满就像一层薄纱盖着的刀锋,不仅藏不住,还随着角度上的变化,散发淡淡的寒光。 申路河不想自讨没趣,离他们远了一点儿,走出了灵堂。在这之前,他看到翟勇把大手放在翟望岳的肩上,沉沉道:“你不用在这儿待着,回学校吧,好好高考才能让你哥安心。” 申路河顿了一下,目光移向翟望岳。翟望岳没有回答,低下头,距离上次理发应该有些时间了,他鬓角垂下丝丝缕缕的碎发,盖住他的眼睛。 翟望岳卸下背后的黑色双肩包,掏了一会儿,从底部掏出一张折成豆腐块的试卷。只是没有豆腐块那么干净洁白,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答案,像一张黑色墨水织成的网。 他对父亲道:“我带了作业来,让我守一晚上吧。” 第3章 已经到了后半夜,本来就偏僻的地方就更寂静了,不像城市的夜晚,容易被灯火和噪声污染,漆黑的天幕中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像一块失去了纵深感的黑色丝绒。蝉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时断时续,仔细听还有其他草虫的鸣叫。 走出空气流通不畅的灵堂内部,翟望岳好不容易分出喘一口气的空闲,胸口的压力吐出来一点。他接着灯管里水一样暗淡的光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蓝色的水笔,半倚着冰冷的墙壁,真的飞速地开始订正错题。 申路河望着他,只是为了给自己的目光一个落脚点而已。试卷里夹了一张草稿纸,他把那张皱巴巴的纸片抽了出来,很快上面也被算式所填满。他写题的过程中姿势几乎一动不动,面色静谧,单腿支撑着自己,甚至投射的影子都一动不动,除了平稳的呼吸声,几乎不像个真人。 申路河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柔声说:“别靠在墙上面。” 翟望岳把头从题海中抬起来,迷惑地注视着逐渐靠近他的男人,他眼角被偷偷揉搓过,不仅红,而且还破了皮。 也许是在荒郊野岭的地方呆久了,即使靠得这么近,他身上的体温还是很淡薄,风吹一吹就要飘走了。压在翟望岳肩头的手沉甸甸的,带着长辈对小辈劝慰的味道。 翟诚岳的死是一场灾难,断掉了这两个陌生人之间最后的纽带,矛盾的是,也将他们拉到了同一幕剧集里,可以肯定不是悲剧,而夹杂着不知所谓的色彩,更像是一种现代戏剧,演员颠三倒四得地念着那些台词,倒是浑然无觉,只有观众会觉得可悲。 他们的距离刚好卡在社交距离的那根红线上,翟望岳和过去一样,挑不出他一点儿错,只是冷着脸问:“为什么?” 第5章 他一时间收刹不住一道数列看了五分钟看不出思路的烦躁,三个字硬邦邦的,在漆黑的夜色里,掷地有声。翟望岳心里升起一种隐秘的快感,他好奇着申路河怎样回答他。 申路河手臂上爬起青筋,他用了一点力气,抓着翟望岳的肩膀,拉着他的后背离开了墙壁,指着校服上一大块白色的痕迹,道:“这墙掉灰,都蹭上了。” 翟望岳没想到他力气不小,而且动作也很快,他就要挣扎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他的肩头。翟望岳猜测得到,自己扭着腰去看背后的墙灰一定十分狼狈,干脆把申路河的话当作耳旁风,只是后背一直悬空着,再也不敢靠在墙上了。 申路河的手掌在翟望岳身后来回掸了掸,尘土纷纷扬扬,像下雪,翟望岳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校服很薄,料子也不好,他想也许是过敏,否则无法解释后背爬上的瘙痒。 “你挺用功的。”申路河走出几步,打量着他的试卷,高中的日子太遥远,他已经一题都不会做了,“打算上什么大学?” 对于一个高三的学生,不管话题的开头是什么,最后弯弯绕绕,总会牵扯到学业这个永恒的终点,就像百转千回的水流最后总会朝下流淌,汇入大海。申路河其实不太想和翟望岳聊天,只是遵循了这种惯性,让鸡肋一样的无味话题不断地往下滑,往下滑,这样才能稍微地转移一下注意力,不然,他真的要窒息了。 翟望岳用水笔的笔尾刮着瘦削的下巴。申路河没有等待他的答案,只是解开了西装外套,里面的衬衫湿透,已经深了一个色号,他终于松了那条时刻绑着他的,无形的麻绳。 “不知道。”翟望岳回头看了一眼灵堂里的中年男女,靠近申路河,压低了声音,不希望除他们之外任何一个人听见,“我想考得越远越好。” 离开月城潮湿闷热的夏天,也离开背后的是是非非,反正他没有留恋的东西,就算有,也可以抛下,毕竟翟望岳是个没心没肝的人。 倒不是他对申路河的印象有什么转机,而是翟望岳的语气里有一丝炫耀。他的想法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抛给申路河,反而安心。 申路河应了一声:"好。“ 像赌起的气打在了棉花上,翟望岳自嘲地放弃了这个话题。申路河,大概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看他的面相都能知道。他的嗓音很韧,带着一层暖色,力量感却不强,似乎天生地就适合开导人,像泉水可以流过每一寸沟壑。 这个夜晚漫长得过不完,他们用尽浑身解数,也消磨不到一个小时,后半夜,温度勉强降了下来,夜风很凉,能把整个人从里到外掏空一样,有让人骤然清醒。它又掠过远处山上的树林,树叶迷乱地挥舞着,发出很像人哭泣的声音。 申路河不相信鬼神,但此刻他却想世界上真有那种东西,这样至少能够证明,翟诚岳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这已经是莫大的慰藉。 他上次哭泣是什么时候,他一点也不记得了,他天天看着人流泪,无论是逝者亲人真情实感的眼泪还是孝子贤孙职业性的哭号,仿佛所有的眼泪都被他们代替着流光了,到了自己要放声大哭的时候,却捉襟见肘,所以那些无法发泄的痛苦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旋转着,把他的五脏六腑撕扯成沾着血的碎片。 哦,对了,他面前还有翟诚岳那个浑身冷飕飕的弟弟,他当然更不能露怯了。 这么想着,申路河撑着栏杆支起身,翟望岳已经写完了作业,把试卷折叠好往书包里塞,忽然,幽幽地开口,声音像一声惊雷,炸响在静谧的黑夜里: “你相信我哥没了只是个意外吗?” 申路河愕然地转向他,他以为这只是孩子一句无意的胡话,可听过那个著名的童话故事的人都知道,有时正是这种胡话揭开了丑陋事实外的遮羞布。 然而申路河不会因为翟望岳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而失态,他靠近翟望岳一步,眼神游移在少年的下半张脸,他没有去直视翟望岳的眼睛,不知是因为那些翻涌着的,申路河读不懂的东西,更因为那双眼睛会让他想起灵堂里躺着的那个人。 申路河不动声色:“我相不相信,有用吗?” 翟望岳只是微微地垂眸,他睫毛很长,黑得像鸦羽,以至于把他的脸衬托出几分精致,眨眼时,能够把黑色眸子里的情绪悉数掩饰:“我以为你很了解他。我哥和你,不是在自驾游的时候认识的吗?” 翟诚岳的车技,应该是有目共睹的。在各种恶劣的路况下经历过大风大浪,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在阴沟里翻船? 申路河立刻沉了嗓音:“你是怎么认为的,小望?” 他忽然叫了自己的小名,翟望岳有些不适应。他虽然和哥哥关系密切,但说到底,和翟望岳并不是可以叫小名的关系。可让他改口,又找不出什么理由,那个年轻男人在他面前陷入沉思,倒证实了那不过是他的一时失言。如果纠缠着这个细节不放,倒是显得翟望岳矫情了。 申路河抬起手,轻轻按压自己的眉骨,这是他思考时惯常的动作,似乎要把眉心皱起的鼓包揉平。他自从换了殡仪馆的工作之后,就戒烟了,现在看来,烟瘾又有复发的迹象。 他不是没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可是那层窗户纸一直没有捅破,由此可见,年轻的锋锐有时并不是件坏事,申路河的脑袋里像劈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每一个他刻意忽略的边角。 第6章 翟诚岳最近比较忙碌,他告诉申路河,他在跟一个新闻,似乎其中有很多的牵扯。而翟诚岳出事后,来采访的同行,却没有一个人提起过这档子事。 翟望岳没有回答他,拎着书包,返回了屋内。 折叠凳上的父母已经昏昏欲睡,两个中年人,经历过丧子之后,已经显现出些许的老态,眼袋沉重得要坠下去,两颊深深凹陷,似乎一身的皮已经松弛,稍有不慎,就不堪重负地从骨架上卸落。 翟望岳看了看父母,却脚后跟先落地,脚掌随即慢慢地跟上去,踩在地面的声音很轻微,像夜里独行的猫,没有叫醒他们。他对着翟诚岳白花环绕中肃穆的脸,双手合十,举到头顶,在额头碰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弯下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那是个看上去没有感情,也不会落泪的少年人。可就在他背对着申路河,弯下腰的那一刻,申路河第一次听到了他梗阻而压抑的声音,似乎是濒死的困兽在微弱地喘息。还有混在里面,很轻的一句“哥”。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表面覆着一层涟漪一样的颤抖,就像暴雨中的池塘表面,很快就会碎成千万片镜子,每一个棱角都能划出鲜红的血。 当他再次直起身的时候,所有的情绪已经被收拾好,像被塞进了抽屉,无论里面是怎样的混乱,那条滑轨滑到了底,就都看不见了,只是关柜门太急切,可能会夹了手,翟望岳的脚步灌了铅,再也维持不了轻巧,拖沓着,仿佛压了千钧的重量。 申路河背过身去,他终于不用再掩藏什么,一滴积蓄已久的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刚流出来时还是温热的,流到下颌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在水泥的地面上砸起一朵透明的花,随后快速地委顿下去,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次日,那个在申路河眼中最独一无二的人,变成了一捧和其他人也分不出什么区别的骨灰,安放在匣子中。 墓园的路很陡峭,石板被踩得崎岖不平,对于年轻人来说可能难度不高,但对于中年人来说便十分难熬,不一会儿便爬得气喘连连。翟望岳似乎凭空分身,一会儿去搀着母亲,一会儿又移到了父亲那边,倒不是因为长子的去世让他成长了,而是他早就习惯了懂事,所以在遇到这种情况时,也能够立刻站出来,顶着不让天彻底塌陷。 现在的墓地也寸土寸金,属于翟诚岳的位置在半山腰,很小的一块,面积甚至站不下一个人,翟诚岳走得太急,没来得及选择自己的墓志铭,所以石碑上也只有他的大名和生卒年,随着花圈被雨打风吹去,线香也熄灭,终究会成为密密麻麻墓碑中最普通的一小格。 唯一的慰藉是,这里的视野很好,往山下看去,可以将平滑流淌的月城河尽收眼底。 就是不知如果翟诚岳有知,会如何看这条吞噬了他生命的宽阔大河。 第4章 月城市的得名,是由于穿城而过,月牙一样的河。它把月城市分成了南北两块,北面地势平缓,更加繁华,是城市cbd和大部分住宅区的所在。而城南相对逊色,有起伏的山地,尤其青萍区,聚集了养老院,精神病院,殡仪馆和火葬场,阴气森森,只有房价低得宛如一片净土。 值得一提的是,月城市的大学城也在城南。据说是因为那个著名的恐怖故事:大部分学校都建在坟场上,用学生旺盛的生命力来压制诡异的传说,不管可不可信,反正这就是月城市长盛不衰,让一代又一代孩子晚上睡觉都不敢把脚伸出被子的心理阴影。 下过几场暴雨后,云层就干涸消失了,太阳蒸干了地面最后一点湿气,蝉鸣声嘶力竭,聒噪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因为一丝风的痕迹也没有,晴朗的河港像涂上一层油画一样的滤镜,流动的河水从灰蓝色过渡到天空的碧蓝,那场骇人听闻的事故没有给它带来太大的影响,来往的船只依然络绎不绝,汽笛声响成一片。 申路河在渡口的轮渡之间徘徊,穿过花花绿绿的摩托车,听说他的来意,大部分跑轮渡的都毫不犹豫地给他闭门羹:翟诚岳的死已经引来了太多不必要的麻烦,到了申路河以真假莫辨的记者身份来的时候,已经把事实重复过太多遍,翻不出什么新意了。 眼前的铁皮门砰地一声关上,差点砸在申路河的鼻梁上,虽然并没有碰到,但他嘴里已经泛起锈迹斑斑的铁腥味。申路河身上只有一件t恤,还被汗水完全浸湿,码头上连片树荫都没有,热浪炙烤在水泥地,疯了一样往他身上扑,几乎可以把他的脚底都烫熟。 申路河的体力其实不错,跟着出殡走上十几公里也不是没有的事,可他一个上午被连着拒绝九次,其中有个脾气特别暴躁的轮渡工人还扯着嘶哑的嗓门骂了他两句。这下,申路河心里不免郁结了一团,他提着矿泉水灌了两口,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把散乱的发丝都撸了回去,他站在巨大的迷雾前,然而却只能在外围打转,毫无突破口,感觉到一丝难言的疲惫。 申路河敏锐地知道自己心理的每一个变化,下意识地又一次动了起来,他避免自己闲下来胡思乱想。 “随便聊聊。来,大哥,抽烟。” 李东毫不犹豫地摸了一根,上下打量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申路河长相不算特别漂亮,却也不至于给人压迫感,乍一看,像是邻居家诚恳而友善的儿子,非常容易取得人的信任。 第7章 申路河掏出打火机,帮李东点上,因为没有一丝风,所以也不用刻意地去护住火焰,见李东的神情有所松动,连忙抓住档口,问:“我是月城日报的记者,听说轮渡出事的那天,你也出了船……” “别提了。”李东不耐烦地打断他,“来了一群人都问,当时河面能见度才多少?看不见。不过,我看那辆车刹车好像坏了,刹不住。” 申路河似乎捡到了不得了的线索,连忙掏出笔记本,把刹车的细节记了下来,李东快把一根烟抽完了,开始赶人:“知道了就快走,下午还得出船。” 申路河不情不愿地往外挪,还没到达门口,就迎面撞上一个中年女人,申路河愣了片刻,叫出了她的名字:“春姐?” 女人相貌平平,却满脸热情的笑意,掖起毛巾擦擦脖子里的汗:“我认识你,不过你怎么跑我老公这儿来了?” 她叫汪正春,开出租的,月城里有太多她这样的出租司机,看似简单到随时可以忽视,但通过车上短暂同行,与乘客间交换的只言片语,就能勾勒出倏忽一面的人的情况——身份,背景,家庭,去向。然而他们知道了这么多,也只是把一切烂在心里,然后收拾好表情问下一位乘客:“上车,去哪儿?” 汪正春更是个中翘楚。申路河想,她大概攥着大半个月城市的第一手消息,只要能找到她,一切都能迎刃而解的。 了解了他和李东的关系,申路河从心里觉得轻松了点儿,他提起嘴唇,因为他下撇的眼角,他无论怎么笑都不那么欢快明朗,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不易察觉的弱势感,无论是谁,此刻都不大忍心就这样把他赶出去。李东的目光从申路河滑到妻子脸上,语气中的躁郁已经退下不少:“缠了半小时了,让他有事赶紧问。” “是这样的,春姐。”申路河照例发给汪正春一根烟,后者不客气地接过去,申路河的语速都快了一点,“月城河上轮渡出事的那天,你知道什么吗?” “也不能说知道吧,但我的车当时就在那艘轮渡上。”汪正春支起下巴,眯起了眼,露出回忆的神色,申路河也不由跟着她放缓了呼吸的节奏,生怕哪个不慎打断了连续的思路,让到手的证据白白流走。 “雨太大了,我只迷迷糊糊地看到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除此之外,也不清楚了。”汪正春接上一句,这时话语里的迷茫已经被笃定所取代。 晴空万里之下劈头盖脸一道惊雷,把一切自欺欺人的幻想都彻底颠覆,严峻而冷的真相像骤雨一样落下,砸得申路河脸颊生疼,他脑海里电光火石地浮现了那个比月色更无情的少年的脸,他看似无心的话都被一一确认。 他真的太聪敏了,和翟诚岳说的一模一样。 汪正春见申路河愣神,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了。”申路河急忙循着丝线,扯回风筝一样飘远的思绪,他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至少在汪正春和李东面前,可以掩饰自己的蛛丝马迹,“我先走了,春姐,今天好热,出车注意防中暑!” 申路河煞有介事道:“今天早上一个温度计都热得炸了,不开玩笑嗦。”说完转身离开,把剩下的一条烟都偷偷放在角落。 这样他们夫妻俩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开,要是今后被人问起,也应当知道怎么说。 下午三点的太阳毒辣地侵袭炙烤,申路河没有任何防护,白皙的皮肤很快就瘙痒泛红,想必今天晚上就能搓下一层皮来。然而他来不及去关心这些,马不停蹄地赶往公交车站。 说来有点滑稽,这种情况下分明是出租车更符合他快速赶往现场的需要,可入殓师微薄的薪水限制了他。他坐在塑料座椅上,却坐立难安。 他仿佛看见翟诚岳珍爱的越野冲破变形的护栏,整车只在失重中坠落片刻,就砸起大片暗沉浑浊的水花,在一片惊诧而恐惧的注视和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带着一串气泡,沉入冰冷的河水。 后来连车带人陷进了河底的淤泥,无论如何也清不出来,翟勇和周慧再三地恳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直挺挺地跪在了泥泞的地上,令人看了就于心不忍。最后救援人员用了个折中的法子,拆了整车的后半部分,才让翟诚岳重见天日。 别说小小的刹车片了,车的其他部分也都成了一堆废铁。 光是这么想象,申路河就以为肺部填满了无法排出的水,冲塞得越来越多,除了窒息感,还有几乎要把每一个肺泡都撑破的剧痛,他像溺水一样捂住嘴,靠着车窗玻璃,低声地咳嗽起来。 他到达老狗修车行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卷帘门紧闭,上面贴着旺铺招租的海报,边角早已被带着车尾气的风折损,熏上乌黑,就连门槛都罩上了一层灰,种种迹象表明这家铺子的主人已经离去许久。 申路河四下看了一圈,长眉纠结起来,这家店开在这里很久了,突然在这个敏感的时间跑路,很难不让他产生联想。 只是就像一株扎根太久的植物,哪怕仓促地拔起,也不免留下客观存在过的痕迹。 恰好是小学放学的时间,他身后掠过一阵叽叽喳喳的聒噪,孩子们互相推搡着,小脸上都是脏污和笑容,其中一小部分像从洄游的鱼群里分离出来,钻进了修车行旁边的小卖部。 申路河站在他们之间,格格不入,像鹤立鸡群,被裹挟着踏过小卖部的门槛,他随手拿了瓶汽水和一把酸渣糖,凑到柜台前结账,顺便问:“老板,旁边修车行怎么空了?” 第8章 老板忙不迭地用指头湿了口水数钱,把柜台上的零食塞到小学生的手里,嘱咐他们藏藏好或者尽快吃掉,否则被家长发现了又是一顿数落。 他这才注意到已经在他面前站了许久的唯一一个成年人,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眼镜,仿佛耳朵有问题,眯起眼睛下意识地问了句“什么”,然后反射弧才跑到了底,嘟嚷着开了口:“不知道,前两天突然说不干了回家,关了店跑了。” 申路河把吸管插进玻璃的汽水瓶,喝了一大口,充沛的气泡混着甜味涌入喉咙,垂下眼眸,上半身撑在花花绿绿的柜台上,继续问:“大哥,他哪儿人啊,是不是叫苟通海?” “应该叫这名字。”店主道,“老家在若水县,离月城市也不远。他跟个哑巴似的,无亲无故,也从来不提家里的事。” 这一点倒是和申路河的印象重合了。 申路河不知不觉间已经把一整瓶汽水都喝完了,吸管戳在空荡荡的瓶底,发出虚无的风响,瓶身结起的水珠尽数沾在了他的掌心,他向店主道了谢,又到修车行前张望一番,结果是一无所获。 但申路河清楚,翟诚岳的通讯录里有这个人。因为他经常来这里修车。 第5章 申路河身边没有适当年纪的人,所以,在傍晚的长途汽车站,他看着车站里的一车一车的高中生,恍然想起,今天是高考的日子。 刚结束考试,踏上回乡的大巴的学生们像卸下了肩上沉重的担子,话语里没有一个字提到方才的考场和试卷,只有喋喋不休地对未来的规划,恨不得从现在开始就把高中三年没玩到没享受到的时间统统报复性地补偿回去。 申路河有些羡慕他们,他辗转到月城市之后,就越发地怀念起当初把一场考试都当成天的时期,虽然回头看来,那些回忆就像褪色的旧照片,揉成了一团冲进了过去时光的污水中,虽然并不体面,但总比现在要灿烂。 他的手指无意间划过指缝间细碎而狰狞的疤痕,疼痛感已经消退了,但那种灼烧的感觉立刻就能涌上来,申路河的车票已经买到,伸出手揉揉干涩的眼睛,逐渐清晰的视野里出现一个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还没等难以置信的申路河开口,那个人就迈开长腿三两步跨到了申路河面前,开口叫了他的·名字:“申哥?” 这次的翟望岳脱了校服,看上去没有什么出远门的准备,一身轻松,好像只是准备出门买瓶酱油,黑短的碎发掉在额头上,深潭一样的眸子依然波澜不惊,嘴角拉成一条直线,许多行李箱的滚轮辘辘地从他身旁滑过,泡面的味道混着孩子的哭闹在汽车站大厅里,鼎沸的温度偏偏没有分给他一星半点儿,如果不刻意地说明,没人知道他和那些热情洋溢的学生一样年纪,也刚刚参加完高考。 “你怎么来车站了,你爸妈呢?”申路河见他站住不动了,意识到他不仅仅是简单地擦肩而过然后打了个招呼,而是静止在那里等待申路河的下文,于是一开口就是一堆问题,“考完了,考得怎么样?” 话音未落,他才意识到自己多少有点咄咄逼人,连忙放软了语气,露出一个微笑:“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好不好,小望?” 他年纪不算大,但不知为什么,在翟望岳面前总是下意识地端起长辈的架子,无意识的慈爱和俯视放都放不下来。这可能是翟望岳看他不顺眼的原因之一吧,申路河在心里苦笑。 申路河的一堆问题信息量略大,好在翟望岳的脑子运转速度很快,在不到三秒之内消化了申路河的全部问题,渐次回答:“我爸妈去索赔了,现在还没回来。我想出去一趟,去哪儿都行,申哥。” 唯独没有回答他本来最得意的成绩。 走出学校的下午,明明阳光十分明媚,他却觉得浑身都冷了,周围的人在谈笑,在大声地讨论,可他们的声音都离得很远,成了影影绰绰的一种噪音。哥哥的死对他的影响,比他想象中的要太多了,哪怕父母和老师都在安慰他,让他打起精神用成绩告慰哥哥的在天之灵,他依然做不到,只能把那些话都视作不痛不痒,是一种局外人的高贵。 他在过去的三年里优秀得过分,平时的成绩自然不用说,课余时间也被各种比赛占据,只是身边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按理说他这样的少年是很容易交上朋友的,然而他从来被主动走近谁,对于他人的示好也习惯性地视而不见,久而久之也就和周围的人划出一道毛玻璃,哪怕他阴沉着脸走出考场,也没有人会去询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抬起头。申路河是他态度最敌对的一个人,然而敌意的来源——翟诚岳消失了,这种暗戳戳的怨怼似乎一下子被抽走了基石,漂浮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反而有几分尴尬。 站在大厅的正中间毕竟还是太扎眼,申路河抓住翟望岳的手腕,那粗糙而真实的一点温度似乎把翟望岳烫了一下,他僵硬而乖巧地随着申路河走到了不锈钢的座位中,一丝挣扎都没有,甚至紧张得同手同脚。 翟望岳没有和申路河一样,在椅子上坐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车站里的灯管泛着一层灰,洒下的光线也是暗的,逆光的角度给了他些许的压迫感,让申路河暂时忘了他的年纪。翟望岳撑着椅背,略微俯下身,小臂上浮现一串淡淡的青筋。他问申路河:“申哥,你去哪儿,几点的票?” 第9章 申路河并没有多想,回答他:“若水县。下午五点。” 翟望岳哦了一声,闷着头离开了,仿佛他只是随口地一问,然而申路河究竟还是察觉了些许不对劲,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连旁边的旅客都被他吓了一跳,惊奇地盯着他,申路河只好堆着笑道歉,好不容易到了售票的窗口,翟望岳已经手里夹着一张票,远远地向他走过来。 “你干什么?”申路河瞳孔放大,一时间难以置信,翟望岳无所谓地对他勾了勾嘴角:“想不到去哪儿,就也去若水县了。” 到了这个地步,申路河也没办法再把自己的目的隐藏起来,他微蹙起眉,压低声音对翟望岳道:“我不是去旅游的,是去办一点事情,带上你比较麻烦,快回家吧,小望,要不和同学一起出去也行,总之,别去若水县。” 申路河的话说得温存而礼貌,可一句话戳中了翟望岳的两道伤疤——他没有家,也没有同学。 父母在经历过短暂的悲痛之后,火速地计算着儿子的死可以给他们带来什么——只要好好利用,就是一笔巨款,两人所在的厂都不景气,很需要这么一根救命稻草。 至于同学,那就更不值一提了。三年来,他们对翟望岳最多的称呼,就是他在得了年级前二十的时候那一句“那个成绩很好的男的”。 血腥味漫到翟望岳的嘴里,刚刚放下的些许仇怨又去而复返。年轻人的爱恨真的很奇怪,一个简单的第一印象就能留下长久的刻痕,贯穿了和那个人交流的始终,毫无道理,然而消除不去。 翟望岳也不打算绕弯子了,他直截了当地问申路河:“是去查关于我哥哥的事情吗?” 申路河哑口无言,翟诚岳没有提过,这个弟弟那么聪明。被他盯着,似乎脑海里一切想法都无处遁形。翟望岳乘着这个机会走近一步:“这也要瞒着我,我不是他弟弟吗?“ ”这和你没关系。“申路河抿紧双唇,脸部的线条罕见地浮现一丝坚硬决绝,”我和你哥都不希望你牵扯进来。听话,小望,去退票。“ 这么循循善诱,字字句句都强调着为了他好,翟望岳心里的反感更甚,他的倔强劲儿上来了,十个申路河也拉不回来,他甩开申路河,去买自己的晚饭,身后的脚步声急促,然而翟望岳狠心地并没有回头。 最终申路河还是放弃了无用的劝阻,并没有快步地赶上翟望岳,最后翟望岳只听到一声轻巧的叹息。 大巴车的过道拥挤,申路河放好自己的包,还没落座,翟望岳就站到了他座位旁边的过道里,对申路河旁边的乘客出示自己的票:”不好意思,我跟他是一路的,可以交换一下座位吗?太谢谢了。“ 原来这小子还会这么礼貌。申路河希望那个陌生人干脆利落地拒绝翟望岳,然而那位年轻人的脾气很好,也通情达理,拿着包离开后也拒绝了翟望岳递过来的纸币,翟望岳理直气壮地坐在了申路河的旁边。 倒也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申路河想,翟望岳沉默着坐在毛绒包裹的座椅上,仰起头靠着椅背,展露出蠕动的喉结,天色已经暗下来,窗帘分割过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是一道又一道条纹,他的眼皮沉沉地压下来,眼睛显得更狭长,那黑琉璃一样的眸色似乎化成了墨汁,似乎还在缓缓流动。一时间,翟望岳的侧脸如此寂寥,如果说别人是从此放下了担子,那么他就是主动挑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以至于有些不堪重负了,连喘息都成为一种奢侈。 申路河是一个很会共情的人,何况坐在他旁边的不是别人,恰恰是翟诚岳的弟弟。这种关系很微妙,翟诚岳的死既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又制造了一场灾难,把他们拉到了同一艘不甚牢靠,四面漏水,但毕竟还是存在的船上。 甚至,申路河对翟诚岳的情感,有部分漫溢到了他留下的这个弟弟身上,翟诚岳不在了,他似乎也有了无形的义务,要好好照顾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年轻人。 他没有说自己考得怎么样,那就是不理想了。申路河试图模拟那种心情,虽然他经历过更大的绝望,但还是可以略微感受一二,短短一个月之间,家人,未来,都消失殆尽,这对翟望岳这样年纪的人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申路河忍不住将目光转向翟望岳,大巴上的座位很窄,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旁边的人,翟望岳已经同样用乌黑的眼睛注视着他,眼皮抬起,一点也不像困倦的样子。 申路河的手在口袋里掏了一会儿,还真掏出了一些东西,在翟望岳丝线一样缠着的视线里,他把那东西扯了出来。 几颗酸渣糖。花花绿绿地躺在申路河的掌心。 第6章 “喜欢吗?”申路河展开悬在半空的右手问,由于车厢里大部分人都随着车上高速,闭上眼睛休息,所以他压低声音,清澈的嗓音显得蒙上了一层纱,朦胧地扫在耳尖,“喜欢就拿一点。” 翟望岳很久没有吃过这种小东西了,没想到申路河这样正经的人口袋里也会有,他的表情无声地舒展了一点,伸出手,捏起一个红色的。指甲刮在申路河的掌纹上,虽然看不太清楚,但翟望岳敏锐地察觉到他手指间有些许可怖的疤痕。 申路河见他如此不利落,干脆地掰开翟望岳的手,把几颗酸渣糖都塞了过去:“别挑拣了,都给你。” “谢谢申哥。”翟望岳窸窣地拆包装纸,因为在口袋里放得太久,糖的外表已经有些化了,黏在包装纸上,翟望岳只好把它竖起来,伸舌把糖块卷入口中。 第10章 先是粗粝的磨砂质感,然后随着几下咀嚼,酸味从小小的糖粒中爆出来,席卷了口腔的每一个角落,翟望岳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然而眉毛不受控制地纠结起来,正狼狈间,舌尖又被稀薄的一点甜包裹,最后的滋味是一丝酸甜的汁水。 他只在车站里草草啃了一个面包,嘴里残留着木屑一样粗粝的质感,一滴口水也分泌不出来,经酸渣糖这么一刺激,不管怎么说,至少口腔里充斥了酸甜的水,这让他暂时忘记了内心豁风的漏洞。 翟望岳彻底不困了。酸渣糖这东西是很容易上瘾的,他又往嘴里塞了两颗,这个过程中申路河一直沉默地望着他,翟望岳最好是一颗糖就能哄好的小孩,这样就不用费尽心机地把他摘出去,可惜他并不是。 吃完了酸渣糖,翟望岳立刻对申路河道:“你知道吗,申哥,我哥心脏不好。” 申路河愣了一下,翟望岳立刻露出“这你都不知道”的神色,申路河打断他即将出口的话:“不知道,但他经常吃药,也不告诉我吃的什么。” 那个药盒还在他的身上。 “这下一切都对得上了。”申路河喃喃道。却见翟望岳的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托着下巴,放任双目中的长钉钉住眼前的人,不禁哑然。 照这么说,他这个翟诚岳的男朋友确实是嫌疑最大的。 “小望,你别多想。”申路河笑了一下,背后经过昏黄的路灯,在他的发间投下暗棕色的影子,翟望岳从他的笑容中品尝出太多的无奈和苦涩,也许是因为刚才的话又让他想起了翟诚岳。 他们感情真好。翟望岳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他心尖上突然被拧了一把,酸渣糖的汁似乎都被凝聚在那里,不知是因为什么,也不知是因为谁。 毕竟他长着那样的脸,就是心硬如翟望岳,也不忍心就这样怀疑他,他只是要给自己这边添多一点的筹码而已。翟望岳把全身放得轻松,道:“所以,你去若水县到底干什么,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申哥。” 申路河沉默了,他在纠结着是否开口将一切和盘托出,翟望岳也没有着急,移开了目光,无所事事地去把玩手里留下的糖纸,等待着申路河的回答。 翟望岳甚至在默默地用自己脉搏跳动记录着秒数,数到一百,申路河终于清了清嗓子,道:“你哥哥的刹车片有问题。那个修车铺的老板忽然逃跑了,就在若水县。” 翟望岳点点头,侧脸拉出些许严肃:“他姓苟?“ ”你怎么知道?“ 一句话像炸碎的玻璃片,飞在申路河的面前,无数尖锐的边缘倒映他的无数张脸。 这么看来,和申路河一样,翟望岳同样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申路河收拾了一下自己不慎暴露的惊愕,看着翟望岳变魔术一样掏出一张黄页,上面是翟诚岳的字迹,黑色整齐地记录着一串串电话号码,其中赫然有修车行老苟的字样。 “他在家里放了一份通讯录。”翟望岳平淡地回答。他嘴唇没什么颜色,仿佛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苍白的,像揉碎的褪色的纸。 汽车到了站,车门拉开,翟望岳和申路河眨眼间就被落下了,翟望岳首先起身,申路河没有贸然地行动,等车厢前堵着的人群都去得差不多,他才跟到了翟望岳的身后,即使申路河保持了一定的社交距离,他微温的躯体依然给了翟望岳后背一定的触感,仿佛一张蚕丝的外衣轻柔地落在他的脊背,缠绕上他的肩头,挽了一个漂亮的结。 他脖颈有一丝僵硬,像跟随着他的是一个梦魇一样,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天色已晚,小县城的店关得早,站在苍蝇乱飞的路灯下,翟望岳拨过了那个电话,他已经过了变声期,声音已经无限接近成年男人,然而以防万一,翟望岳依然微略压了声线,对着听筒道:“喂,是老苟吗?” 听筒那边的男人仓促地“嗯”了一声,他声音嘶哑,还不受控地颤抖着,粗重的呼吸喷在听筒上,他压低嗓音,战战兢兢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长串话:“新新小卖部前的十字路口……救……” 通话突兀地断掉了,最后耳膜里只剩下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翟望岳和申路河对视一眼,同时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申路河没有迟疑,跑步启动:“快!” 翟望岳参加过校运会的长跑比赛,还得了第一名,自然冲在了申路河前面,疾风一样刮到了那个路口,却遥遥地见黑瘦的男人被身后的几个混混追上,十分典型的混混,手上拿了钢管和板砖,已经是这里的最高配置,他们一板砖朝苟通海后脑拍了下去。 “住手!”申路河大喝一声,可是已经晚了,砖块从半空中砸向他的头颅,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半空爆开,苟通海闷哼一声,暗色的血从他的头顶徐徐流淌,身体像一个失去支撑的麻布口袋,软倒在肮脏的水泥地上。 翟望岳冲了上去,他有点打架斗殴的经验,没有贸然地抓小混混的胳膊,护着头脸,抬起脚挨个把他们的膝盖踹过去,精挑细选了最薄弱的地方,又不至于导致过于大的伤害,眨眼间他们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人已经俯了下去,但高举的一根钢管收不住,直直地砸向翟望岳。 申路河才拨了报警和急救电话,一抬头就见到了这一幕,脑袋嗡了一声,翟诚岳苍白的脸和满地的血污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像要把太阳穴爆破,目之所及逐渐被刺眼的红色所填满,他单手截下钢管,另一只手已经紧攥成拳迎面击上混混的鼻梁,鼻血溅出,沾染满了他的骨节。 第11章 他手上沾血了。 翟望岳抬脚踩住,防止他们不甘心地爬起来,大声道:“抢劫是不是?警察来了!” 这时警察才匆忙地从街道另一头赶过来,申路河攥着手机正要上前帮忙,被挡了回去。 把小混混拷走后,其中一个警察凑近意识模糊的苟通海,叫他:“还能动吗?答应一声?” 申路河观察了一会儿,转向民警,温和道:“我看他情况蛮严重的,我叫了救护车,送月城市里去治吧。” 民警挠头:“那谢谢你们见义勇为啊同志。”说罢他又看了两眼满脸血的男人,竟认出来了他的身份:“这不是苟通海吗,他回来了?” 见民警认识他,申路河立刻装出八卦的样子,将求知的欲望堆满了双眼,嘴上却做出随口一问道样子:“你认识他?他不是修车的吗?” “他啊,老光棍一个,学过修车,之前一直赌,几次进了局子,以为他去借了一笔钱,去月城市打工会安分一点,没想到突然又回来了。”民警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离开,“也可能是老毛病又犯了。” 这么说来,不管后来发生什么,至少他在离开若水县时,应该是想要重新做人的。至于后来情况如何变化,申路河不知道。 翟望岳和申路河一起到若水市半天,居然就有了收获。最重要的事取决于,苟通海自己能不能醒来。 苟通海的情况很差,昏迷不醒,从若水县送到月城市,翟望岳和申路河跟着复盘了一遍现有的线索。 就算苟通海能够暂时地清醒,能回答的也不多,所以那些问题必须精简而像诱饵一样,迅速地吊出苟通海的真实答案。 不断移动的车厢里,申路河捏着纸巾,来回地擦拭右手骨节上的血,近乎神经质地重复一个动作,将白净的皮肤都蹭破了一层,”他能回到若水市,一定是月城市发生的变故让他混不下去“ 翟望岳:”刹车片?“ ”有可能。“申路河依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手背上的表皮翻卷起来,看着都疼,而申路河竟然浑然未觉的样子,他眼神锁在手背上,眉毛聚拢在一起,些许厌烦从他眼瞳的深处漏出来。 翟望岳终于看不下去,捏住了他的手腕:”申哥,要我给你一张湿纸巾吗?“ ”哦……“申路河这才反应过来一样,将纸巾团成一团。握在手里。他感觉到翟望岳的体温很低,就连指尖都没有多热,按在淡青色的脉搏上,让那处飞快的跳动更明显了。申路河移动了一下手腕,肌肤拉开一小段距离,他笑笑:”没事儿。“ “你是洁癖?”翟望岳并不是一个喜欢和人聊天的人,然而申路河是个例外,这个男人看似柔软而完美,但不知里面包了什么东西,仅仅是短暂的相处,吸引着翟望岳去寻根究底,“还是晕血?入殓师也会晕血吗? 他眼睛睁的大了一点,而浓密的睫毛依然盖着,透过帷幔一样的黑色影子,他的眼神多了一分无辜。 也许他还有点小私心,就是通过自己的发掘,翻出申路河表象下证明他阴暗的未知一面,验证他也并没有那么好,这样会让翟望岳的心里得到一点阴暗的满足。 第7章 申路河看着翟望岳的手,他这才把搭在脉搏上的手指收了回去,申路河没有回避他的问题,反而把整张脸转向他,坦荡道:”我只是讨厌手上沾血。工作的时候都会戴手套,这样对双方都是尊重。“ 翟望岳点点头,奔波了一天,疲惫不由自主地涌上来,他晃晃脑袋,试图把粘稠的睡意从大脑甩出去,而结果是让那里越发地混沌。申路河注意到他惺忪的黑眼睛,缓缓道:”困了吗?“ ”嗯。“翟望岳的嗓子里发出含糊的一声,刘海散在额头前,开始一点一点的宛如鸡啄米,申路河伸手扶住他的额头,省得他失去平衡栽倒下去,然后放轻动作把他按回椅背。翟望岳的眼睛只剩一条缝,依然不放心地喊了一声:”申哥?” 他生来就是敏感的孩子,从小就需要观察风吹草动,父母会在什么时候开始争吵,怎么让哥哥回来,窃窃私语的同学是不是在背后说他的不是。他太不容易安心了,尤其是这个动荡不安的时候,就连困倦,一根弦也是紧绷的。 “我在。”申路河换了手上的姿势,轻轻抹平他翘起的刘海,他的头发是细软的那种,像初长的柔弱的草茎,会被风弯折成各种形状,很轻易地粘在他的手指,申路河小心地拨下那些碎发,以免拉扯到他的头皮,把他的睡意打散——翟诚岳死后,他越发明白一个安稳的觉有多么奢侈,“睡吧,到了叫你。” 倒不是他对翟望岳有多么好,而是他本来就挺会照顾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申路河的这句话有什么魔力,翟望岳的眉目立刻舒展了下来,眼睑垂下,进入了他此生最沉的一个梦境。 幸运的是,第二天,苟通海就恢复了些许意识。转到了普通病房。 申路河装作他的亲属,拉开白色的帘子,特意站在不让他看清脸的位置,道:“是那个人派我救你的,还垫付了治疗费用。” 苟通海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只有掀动的嘴唇告诉申路河他把一切都听进去了,申路河没有被他影响,依旧保持着匀速:“但是你的事情干得不利索,刹车片上的手脚被看出来了,给那个人带来了点麻烦。所以我来了。” 第12章 说着,把一只手放在他身上的被单边角,苟通海下巴的颤抖更重了,但依旧不能发出有意义的字句,嗓子里漏风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他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生死都在他人的一念之间。光是看他的反应,都能感觉到浓重的恐惧占领了他重伤的大脑。苟通海终于发出了急切的声音:“彭哥……你转告彭飞哥,我换了……没留下痕迹……别!” 仿佛是医学奇迹,他的声音在最后猛然抬高,因为那个男人的手已经接近他的咽喉,指缝间细细的银色一闪而过。 然而申路河只是轻轻地帮他掖平被子,收回了手。他面色如水地走出病房,期间还和一个端着托盘的护士打了招呼,同时按下口袋里的录音笔。 这么说,造成他来到月城后一系列转变的,就是那个叫彭飞的人。 翟望岳在外面等着他,听完录音后,也没有理出什么头绪:“申哥,你认识叫彭飞的人吗?” 申路河紧急地搜索记忆,想必想得很辛苦,额上都有了些许汗珠,他明天就要回去上班,实在不甘心线索就断在这里。 然而不是努力了就有收获。他呼出一口气,暂时放弃了这个问题:“饿了吧,小望,去过早?” 对于南城的了解,申路河比他多太多了,他带着翟望岳步履匆匆地走街串巷,上台阶又下台阶,前方看似没有路,但一转弯又是柳暗花明。 翟望岳乖乖地跟着申路河走,他一向都有自己的节奏,很少在漫无目的的时候,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给别人,但此刻他却没有怀疑,与申路河前后缀着,似乎真的相信申路河指引的方向。 他见过的骗子多了,也不明白,申路河有什么值得他相信的? 可他还是凝视着申路河的背影,申路河的肩不算宽,但平直,显得很有力,汗水湿了短袖的后背,布料贴在两片肩胛上,随步伐拉扯出各式的形状,像扇动翅膀的蝴蝶。无尽的台阶上绿影婆娑,阑珊的影子和碎裂的阳光落到他的发丝和肩上,像铺展开一张地图。 拐过最后一个弯,申路河径直走向一个摊位,对忙碌的老板道:“两碗卤水热干面。” 店铺里的风扇旋转着,人声和炸物出锅的声音比着热闹,折叠的塑料凳已经被人占满,翟望岳和申路河干脆不往里挤,站在马路边等着热气腾腾的热干面出锅。 烈火烧燎过的焦香一丝一缕地往翟望岳的鼻子里钻,像牵着钩子一样,把翟望岳牵得饥肠辘辘,眼神直勾勾地对准根根分明,每一根上面都裹着亮亮的油花和浓郁流动着的酱汁,放到纸质的圆形小碗中,分别递给两人,还添上一句:“小心烫。” 离炉灶的火太近,眼前是一捧香气袭人的热干面,隔着一层硬纸烫了手指,以至于不能长期地端着,要时不时换一个姿势。翟望岳拿麻酱浇过,挑起一大口塞进嘴里,他竟真有了一线回温。 在街头随意地蹲着,嘴里咬着刚出锅的小吃,这对于翟望岳来说是罕见的回忆。和食堂角落无人问津地塞着铁盘里凉掉的饭,和家里饭桌前听着父亲的问责和母亲的抱怨,保持礼节,食不下咽都完全不同,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申路河的方向移,一簇太热烈的温度和面条一起,顺着他的喉咙咽下,滚烫在五脏六腑里。 很多月城市的美食,都是和翟诚岳一起发现的。申路河忽然被回忆撞了一下,他们的过去消耗了大量的时间在漫无目的的走街串巷里,卤凤爪,水饺,清甜的藕粉。于是,与之相关的,笑语和插科打诨都轻易地纷至沓来。 味道比声音和故事都更容易记住,也更容易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埋伏在申路河记忆里的角角落落,随手就能把平静的画面倾覆,变得暗无天日。 麻酱放多了。申路河用力眨了眨眼,所以嘴里嚼久了才会有一股苦味,在口腔里回环荡漾不说,还蔓延到更深的地方。然而隔着蒸气,他依然察觉到,翟望岳正在望着他。 这家伙,看人悄无声息的,还一动不动,黑油油的眸子像无机质,令人猜不出他那张皮下面藏了什么妖魔鬼怪,竟打心眼里生出几分毛骨悚然来。 “申哥。”翟望岳叫他的语调一直都很平,甚至像张轻飘飘的纸,风一吹就会飘飞走,但只要引起了申路河的注意,他的语气立刻就会变得又硬又冷,“你是不是想到我哥了?” 他差点忘了,同样的画面,在申路河和翟诚岳之间,大概率已经发生过一次。 他好像能看穿人心。申路河很不想对翟诚岳的弟弟说道他们之间的事情,只是把碗和一次性筷子都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给了翟望岳充足的冷静时间——同时也是给自己的。回到翟望岳身边时,已经恢复了惯常的神态:“是有点。” 翟望岳的表情很是促狭,然而他开口了,却是与案件相关的事情:“我想到那个彭飞是谁了。我哥葬礼那天,有个记者一直缠着我和我爸妈问,那个人就叫彭飞。” “诚岳的同事?”申路河也回忆起来,当时他还拉开了那人,没想到,他也能和这次的事扯上关系,“要真是他买通了苟通海,那……他的脸也太大了。” “他是我哥的同事,你不认识?”翟望岳问。 “不认识,诚岳很少把工作上的事告诉我。”申路河垂下眼眸,翟诚岳的性格是人尽皆知的好,申路河认识他这么久,还没见过他和谁吵过架,更不用说结下足够暗中谋害他的深仇大恨了。 第13章 翟望岳却笑了一下,他很少笑,提起嘴角的时候眼睛里也没什么暖意,都是冰凉如刀刃一样的尖锐:“他不去招惹别人,不代表别人不会害他。” “也是。”申路河微微叹气,在脑海里搜寻一圈,试图寻找和翟诚岳工作相关的只言片语,“他最近跟踪报道的事件叫……鸿光养老院。” 翟望岳很久没有看新闻了,自然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申路河眯着眼,似乎回到了那个看似平常的晚上,翟诚岳一脸疲惫地回到出租屋,先把手提包仔细地放好,随后才换鞋和脱外套,一直直挺挺的脊背居然有一丝佝偻。 当时申路河没有活,于是早早在出租屋准备好了晚饭,见翟诚岳脱力地倒在沙发上,忍不住坐到他的身边,柔声道:“发生什么了,诚岳?” 翟诚岳第一次打破自己对自己的约束,虽然知道,将工作的事情告诉申路河不仅没有什么益处,还有可能把申路河也纠缠进这一滩复杂的事。 他即使已经如此理智,也难免在某一刻,想要把背负的一切都暂时卸下:“鸿光养老院……唉,牵扯到太多了,很困难。” 申路河望着翟诚岳紧锁的眉头,情不自禁地按压纠结在一起的那一处阴影:“那……能不能到此为止?” 虽然问了这样的问题,但申路河的内心其实比谁都清醒,翟诚岳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翟诚岳睁开眼睛望着他,无声地笑了,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不能。你也知道我会坚持的,对吧?我现在觉得好多了,走,去吃饭。” 鸿光养老院由本土知名企业日升集团投资,位于南城区,每年都有可观的拨款,一直是本地人养老的最佳选择,周围环境优美,甚至外地老人也会慕名而来。 申路河对它唯一的了解,就是每年冬天,他的很多客户都来源于那里。 翟望岳:“究竟是什么人在阻碍他呢?” 第8章 申路河不敢下定论,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一定与翟诚岳的死有分不开的关系。 “申哥。我哥应该留下关于鸿光养老院的资料了吧?”翟望岳幽幽道,“或许,可以回我哥家看看。” 部分翟诚岳的遗物确实留在了房子里,回去一定能找到。这固然是侵犯翟诚岳隐私的事情,见申路河没有回答,翟望岳黑眸子对准他,找到了他的软肋:“我猜,我哥要是还在,也不会在意这些问题。” 这话倒没错,申路河无言以对。 翟诚岳的房子在北城区,所以翟望岳和申路河又一次来到轮渡码头,踏着摇摇晃晃的踏板上了载人轮渡。船舱里弥漫一股汗味儿,他们上船已经晚了,只剩容纳一个人的座位,申路河看了看,做了个“请”的姿势,把位置让给了翟望岳。 翟望岳不累,但下意识地去承申路河的情,仿佛漏过一点申路河的好意,都是遗憾的事情。 申路河对人的关心大都是淡淡的,但无处不在地包围在周身,一时间会给他密不透风的错觉,仿佛他真的对面前的人珍之重之。 轮船驶离码头,座位明显地随着水流颠簸,翟望岳看了一会儿白色的细碎浪花拍打船身,在一片机器的嘈杂中,突然问申路河:“你对谁都那么好吗,申哥?” 他说“申哥”两个字的时候,那一点掩藏的惴惴不安终于藏不住,融化在微微颤抖和上扬的声线里。 申路河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原来,在翟望岳眼里,这就算“对他好”了吗? 翟诚岳对翟望岳的评价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耳畔。这小子,偏激,容易走极端,翟诚岳也想劝他,但一来劝不动,二来已经离家工作,对于弟弟的管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翟诚岳已经不在了,申路河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仿佛引导翟望岳的担子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的头上,成为他不可推卸的责任,申路河斟酌着语句,一手抓着扶手,弯下腰来和翟望岳的视线平齐:“小望啊,有的事情不要想太多,容易走死胡同,尽量多……” 翟望岳硬邦邦地打断他的话:“尽量多用善意的眼光去看待他人,对吧?你说话和我哥一模一样。” 他冷笑一声,周围的气温似乎一下子降了下来,他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摇摇头:“你们说得好听……” 申路河基本可以确定,翟望岳在翟诚岳看不见的地方,确实承担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以至于把一些廉价的礼貌都贪婪地捧在手心。他弯了一下眸,并没有把翟望岳的冷言冷语放在心上,认真道:“小望,你要是经历了什么,可以对我说。” 翟望岳的所有动作都按下了暂停键,做了一个条件反射的动作,就是去抓那个扶手,手掌在申路河的小指擦了一下,还是滑了下去。他瞳孔微微张大,暂时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只是觉得河上的凉风也并不能吹进船舱内,湿热气闷住了他的口鼻和所有毛孔,他快被闷死了。 他抬起头,申路河的脸上沾了些许汗珠,几丝凌乱的发丝贴在他晒得有些红的脸上,眉眼下压的弧度软得像丝弦。 曾经绷到最紧处,在翟望岳担心它崩断的那一秒松弛下来,只有那种惴惴依然在弦间跳荡。 就在此时,座位忽然剧烈地颠簸去,然后嗑在码头的水泥上,北城区到了。翟望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月城河……这么窄吗?” 第14章 为什么这么快,轮渡就靠了岸。 翟望岳知道哥哥的房子在哪儿,因为他之前作为客人去过几次,凭借淡薄的记忆,他的脚步和申路河齐平。 申路河不约而同地想起那段回忆,那时翟诚岳刚提了房,没有邀请父母,只是打了个电话给翟望岳,给了个地址,充满了神秘色彩,他好不容易向父母撒了个小谎,请到了不受管辖的半天假期,来到了哥哥全新的房子。 房子不大,翟诚岳也没什么审美,装修很简单,然而他只要站在那里,这间房子就有了喧嚣扰攘的<a href=https:///tags_nan/wenxinwen.html target=_blank >温馨。 申路河也在,一开门见翟望岳来,跑前跑后地帮他拿拖鞋,可惜并没有找到,只好笑着对翟望岳道:“那就别换了,穿着鞋,没事的。” 说罢回过头呼唤厨房里的翟诚岳,因为炒锅的噪音太大,他不得不抬高嗓门,但他的声音就算提高了也不尖锐刺耳,反而十分清亮:“诚岳,小望来了!” 翟望岳在此之前还不明白,仅仅是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就是件这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他与申路河对视的那一刻,才恍然,假如有那么一个空间能让他自由地逃离,能够受到这样令他受宠若惊的对待,他也会如此高兴的。 翟望岳最终还是没有将运动鞋踏进光洁锃亮的瓷砖,即使他的鞋面已经是全班同学里最洁白的,但他还是无法忍耐那一点尘埃被带进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 于是他脱了鞋整齐地摆在在门口的鞋架上,同时瞥到了两双亲密地靠在一起的鞋:翟诚岳的那双更大一些,像艘船。而申路河的则偏正式些。翟望岳觉得它们太刺眼,做完这一切后,翟诚岳已经从厨房里冲出来,一把揽住翟望岳,疯狂揉他的脑袋。 当时的翟望岳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初中生,而翟诚岳已经是刚劲有力的大人,翟望岳根本推不开他,只好变成任他搓来搓去的面团。 申路河从不知道他们兄弟之间的相处模式,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随后前仰后合地制止翟诚岳:“好了好了,别逗小望了。” 自从翟诚岳到外省去上高中,兄弟二人的见面机会就越来越少,似乎孩童时同吃同睡的记忆已经很遥远,近乎不真实,翟望岳又正处在青春期最敏感的阶段,每次碰到陌生人一样的哥哥,都不知道如何打招呼。 他好不容易从翟诚岳那里挣脱出来,食物已经出锅了,申路河不会做饭,翟诚岳也够呛,不过翟诚岳有一招独门绝技,就是在一口锅里做出八个菜——速度很快,但每个都是差不多的味道。好在气氛到了,菜品如何都无所谓了,吃到中间,翟诚岳嚷嚷着:“这么好的日子,我们开瓶酒,小望,你也尝尝味儿!” 说着就去取开瓶器,家里只有一瓶红酒,是报社的同事送的。翟诚岳在高脚杯里渐次斟上半杯,申路河站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按在翟望岳的杯口上,一脸担忧道:“小望,你别听你哥瞎说,你还未成年呢。” 翟望岳忽然被申路河的态度激起了些许不忿,他赌气一样掰开申路河的手指,仰脖喝了一大口。对于他来说浓烈的酒气冲进鼻腔和喉咙,他险些呛出来。 “这下好。”申路河暗暗皱了皱眉,“小望,这样喝容易醉。” “到了。”申路河站在房门口。翟望岳下意识地去掏钥匙,房门早已被申路河抢先一步打开了。装饰没什么变化,但由于主人的离去,那些本来平常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冷清和寂寥。 翟诚岳的书桌还没有收拾,他工作的笔记和墨渍一起摊开在原木色的桌面。申路河站在那里,先是颔首片刻,鬓发掉下一缕垂在额头,所有的表情再一次冻成了一块冰。 随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手套,戴上,这才着手去翻找抽屉和书柜。 翟诚岳在走访和调查中还是更习惯用笔记,认为这样才有利于理清思路。不知不觉间就攒了几大本厚厚的笔记。申路河翻出的是最新的一个,只有这个笔记本的后半部分是空白的。 翟望岳凑上去,辨认出笔记本上潦草的字迹:鸿光养老院,离奇死亡,受害老人(疑似)…… 后面是几个人名。 翟望岳的记性很好,默默地把那些人都记了下来。翻过了事件概况,后面则是日期和地点,记录一些和其他老人或护工的对话。 笔记里还提到,他多次要求见一见养老院的院长,但是都被拒绝了,写到这里他的笔迹变得重起来,笔锋刺穿了薄弱的纸张。 最后,是一篇报道的标题。还没有写完,就戛然而止。 翟诚岳的逻辑非常清晰,细节也很严谨,在他不清楚的地方,他都会打上一个问号,在看笔记的申路河眼里,那遒劲的弯就像扎在他心上的镰刀,墨色覆盖不住干涸的血:那些问号,再也不会得到回答了。 翟望岳看着哥哥留下的东西,恍惚间居然以为自己抓住了那个飘远灵魂的一角。只是他留下的东西过于触目惊心了,把他的死亡都变得幽深。 他对着申路河,又像是对自己说:“……如果这是谋杀,我知道杀人动机了。” 申路河合上笔记本,他比翟望岳更看重证据,不能随意地下定论:“就是因为鸿光养老院的事情吗?” 在这之前,他确实不清楚鸿光养老院的情况,太少的媒体会把目光涉及这个话题,它在犹如一个个重磅炸弹的其他社会新闻中也无法炸起多大的水花——那些老人,从来就不是舆论的重心,声音的来源。只有透过层层的表象,才能接近触目惊心的真相。 第15章 申路河对鸿光养老院的印象来源于他去那里送过世的老人。他在脑子里排了一遍那些名字,将他们和翟诚岳笔记里的比照,居然真的有部分的重合。 第9章 申路河再次翻开笔记,手指点上纸面,喃喃地念出了声音:“王兰芬,周德峰,梁永初……” 大都是无儿无女的老人,有少部分是儿女在外地或者国外,来不及处理后事,甚至都来不及回来一趟。仪式已经简化到不能再简化,灵堂里冷冷清清,申路河与他们素不相识,但最终还是他这个陌生人为他们整理仪容,再送最后一程。 只是他不是法医,凭借他的专业技能,也不能够从老人的表情上推断生前经历过什么。 翟望岳等待着他给出什么重要的线索,申路河摇摇头,神情里充满无奈。 他是个温柔的人,但平时笑起来的时候笑意虽深,但只够勉强堆积在眼角,很少蔓延到其他地方,过滤了笑意,却还是敷着和煦的底色。 脸上的肌肉动作不多,平平整整的,凝固了一层静气,只要提到他的工作,他惯常是这样的表情。申路河道:“我送走的那几个,都没剩下几个亲戚朋友了,自然不会有人对养老院的事情寻根究底。” 仿佛就算远离了他工作的的殡仪馆,提到他送走的逝者时,依然显现出淡淡的哀悼和忧思。不仅局限自身,也能感染周围的人。 申路河补充一句,轻轻地叹息:“走得都挺安详的。” 翟望岳停顿一下,申路河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地就能把别人铁石一样的心肠软化,将共情移到他目光所指的位置。 “对了,梁永初,梁永初……”申路河的思路忽然在这个名字上卡住,似乎大脑也在无意识间提示他注意这个名字。他在养老院还算有几个朋友,在老年大学学书法和国画,于是包揽了挽联的写作,同时垫上一点钱,不说多了,至少可以给地下的老梁多点钱花,多个房子住。 如果说殡葬行业有什么意义,那对于生者的意义一定多于逝者。那些繁复的礼节和仪式其实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生者的悲哀和挂念,希冀着死亡并不能斩断情感的维系,安慰着自己逝去的人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送行那天,他们用布满皱纹的手,抖抖索索地将叠好的纸钱扔进燃烧的火中,火焰舔舐着锡箔纸的边缘,银亮的颜色逐渐翻卷成枯槁的棕褐色,越来越黑,然后蜷缩成一团冒着火星的纸灰,老人摇头惋惜道:“有个人最近经常来看老梁,也不知道和他什么关系,原来以为有什么着落了,没想到还是……唉,造化无常,这个年纪了还是仔细着身体……” “我知道,年纪不小了,说是老梁儿子,也过得去。不过他今天怎么不来了?” “不清楚,那人一直挺神秘的,来了,和老梁待了一阵就走。也不知道干嘛的,从哪儿来。哎我今天药忘吃了……” 浓重的烟雾弥漫,老人被呛得咳嗽,申路河上前把他们带到上风口,耳朵里只刮到这么几句,正好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尽,就没有将注意力再放在老人的闲天上。 当晚,当守夜的人群都散去之后,申路河见到了那个不速之客。夜里很黑,他只看得见那个人佝偻的脊背,他在炭火盆前缓缓地跪了下去,怕人知道一样,左右看看,像尊雕塑一样,沉默了一会儿。 申路河看不清他的脸,然而那种如山的默哀压得他喘气都不那么通畅。他没见过那个男人,这么远的距离也不可能辨认出来,然而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鞋尖踢起一点尘土。 这时,男人手里的打火机明灭了一下,他的脸被短暂地照亮,那是一张苍老而狼狈的脸,粗重的眉毛沉沉地压在眼皮上,他的眼睛几乎压得闭上。 他把点燃的纸片放入了炭盆中,火焰烧到了他的手,而他浑然无觉,只是迟钝地甩了甩,将火焰熄灭。 盆里的火焰正在上涨,炸出噼里啪啦的轻响。男人的脸也随之忽明忽暗,脸上的褶皱投影随着光源的不断跳动也在不断地变化。 没烧透的纸片涌动着发红的光,被风一卷,虚飘飘地飞到了半空,破碎成黑色的一团灰,又轻轻地落下。 火,还有熟悉的中年男人。申路河的手指下意识地掐进了手套,他指缝间的伤疤开始撕心裂肺地疼,仿佛那里依然燃烧着贴着皮肉的火。 随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过头,再也不将目光放在男人身上。而他上台阶的脚步却暴露了他的心绪,他被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倒在了台阶上。 男人如惊弓之鸟一样抬起头,只是申路河的背影已经淹没在了黑夜中,他的眼睛被烟熏了,噙满了生理性的泪水,酸痛发麻,自然也辨认不出。 那一打纸钱终于烧完了,暗淡的火星被压在了纸灰之下,他翻动着它们,直到一丝余火也不再有,灰烬无力地塌了下去,这才艰难地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人知道他这个陌生人在这里烧过一打纸。 “所以,你还想回鸿光养老院问问?”翟望岳撩起眼皮,他的兴致很有限,对周遭的一切都冷眼旁观的样子,然而一旦什么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狭长双目里含着的黑色像翻涌起了细微的浪花,让他身上精致的虚假感少了一点,“还有虐待老人的事情,多少也可以旁敲侧击。” 短短一天之间,竟然又要回到熟悉的南城区,但翟望岳和申路河都明白,调查翟诚岳的死,在一个城市来回奔走是不可避免的。于是他们在翟诚岳房子的客厅里草草吃了顿饭。 第16章 翟望岳在这里隐藏了此生为数不多叛逆的回忆,回忆起来也算珍贵。更重要的是,当时也是在这里,翟望岳今生第一次喝醉了,头脑重如千斤,脖子都支撑不住,只好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翟诚岳和申路河合力把目光涣散,嘟囔着“我没醉”的他搬到沙发上,申路河眼神里多了一丝责备,低声问翟诚岳:“小望明天还得上学,你怎么和你爸妈交待?” 申路河骨头里带点儿刺,很硬地支棱着,只是不是人人都能触及他的这一面的。翟诚岳掏出手机:“别操心了,我打过电话,就说小望在我这里住,明天我送他去上学。” 翟诚岳看似不靠谱,不过在别人注意到之前,却早已安排好一切,和他接近是很有安全感的,像背后靠着沉稳的大山,无论凄风苦雨都不能近身。 翟望岳昏天黑地一会儿,酒气消得差不多,一片混沌的脑子逐渐清晰起来,只是脑袋还没有和身体联系到一起,浑身软绵绵的。翟诚岳坐到了他的身边,沙发软塌塌地陷落下去,翟望岳无意识地疑惑“嗯”了一声,视线中心的哥哥笑得那么诚恳,摊开他的右手,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塞了进去,然后合上手指。 翟望岳像装了弹簧,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狐疑地将右手展开,掌纹上已经被锯齿刻出了浅浅的印痕。 是一把钥匙。 翟望岳起先想把钥匙塞进口袋,但一旦出了视野,总觉得不安心,仿佛那个小东西会背着他丢失,只好双手捏着那把钥匙,放在大腿上:“你送我这个干什么?” “以后你可以来找我啊。”翟诚岳轻松地对他摊手,又一次去捋翟望岳睡得乱七八糟的刘海,但这一次被翟望岳躲过去了,翟诚岳对他道:“我知道你有时候在家里并不舒服,如果不知道去哪儿,拿着这个钥匙,随时可以到我这里来住。” 哪怕是经年的分别,也并不能消解刻在血缘中的纽带,只要一转身,翟诚岳的那扇门依然为他打开。只是这太晚了,并且远水难救近火,即使翟诚岳已经把话说得那样好听,也顶多感动翟望岳一秒钟,他把钥匙收好,在口袋里描摹它的造型,金属表面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 他自己给自己狠狠泼了一盆凉水:就算如此,翟诚岳还是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地欢迎他的到来。 没人能够陪自己,这是翟望岳一直以来的想法。仿佛只要掐灭了心里每一点对于感情的希望,也就不会再一次失望了。 弟弟表情的变化都被翟诚岳尽收眼底:先是发愣,然后表层融化了一点儿,还来不及软融融地流下来,就再一次地冻结。翟诚岳对他是何等熟悉,所以对翟望岳寡淡的反应并不挂心,只是问翟望岳:“你想睡哪儿?沙发还是客房?” 翟望岳:“客房。” “好。这就去给你准备。”翟诚岳站了起来,打了个响指,“对了,小望啊,以后想要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别憋着,会憋出病的。” 申路河没找到多少食材,只好东拼西凑地做了一锅,抱歉地对翟望岳道:“凑合一下吧,我不怎么会做饭。” 申路河的话并不是谦虚,那些饭菜没什么味道,只是勉强能够下咽的口感,但翟望岳对食物本来就没有过高的要求,能填饱肚子就行。恍惚间,翟诚岳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想要什么呢?他一时间竟想不出一个答案,只是游移着,不确定地给出几个词:成绩,奖状,还是优秀的大学?但他又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否定了。不是他想要这些,而是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在告诉他,他这个年龄的人需要这些——尤其是他的父母。于是翟望岳顺着他们的想法去做了,也确实得到了满意的嘉许。 只有他知道,那个真实想要的东西,一直是一个亟待填充的空白,像英语试卷上的完形填空,也像数学试卷上给出一堆条件的大题,只是没有四个单词给他选择,也没有清晰的公式思路等着他去套用。 其实他小时候并不是这样。 在他刚拥有记忆的时候,他只有大人的膝盖高,在超市五颜六色的货架间奔跑,不过没多久就被人紧紧攥住了胳膊,他还没有抬头看清那人的面目,尖利的声音就刺入他的耳膜:“小望,别乱跑!丢了怎么办?” 他也曾试图伸出短小的手指,稚拙地指向比他更高的货架,表示他想要的东西,那时他还不会掩藏自己的热切和喜爱,所以要求的声音也很大,只是话音未落,制止的大声吆喝盖住了他微弱的挣扎:“那个里面都是色素,不能吃!这个太贵了,我们家不富裕,买不起!” 字字句句,都无比清晰。最终翟望岳依然被那只大手拉着,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超市的大门,五彩斑斓的包装纸逐渐拉远,最后被一个提着手提包进门的人遮挡,视线里只剩下灰扑扑的街道和成年人的走动的腿脚,挤着他的脸,他手上空空荡荡的,连一粒最便宜的酸渣糖都没有。 这时,一双筷子夹着菜放到他的碗里,硬生生戳断了翟望岳凌乱的思绪,他的目光顺着竹质的筷子攀爬,掠过申路河手指缝隙间的细碎疤痕,其实那些疤痕的位置都比较深,不注意根本看不到,但翟望岳一眼就锁定了那个地方。 疤痕并不平整,有倒钩一样的斑驳,掩藏在指缝间的阴影里,这受伤的位置并不常见,翟望岳在脑海中思索了多种可能性,又一个个地将它们否决了。 第17章 第10章 直到申路河也发现他的异状,及时地发出声音惊醒了他。他的手在翟望岳面前晃了晃,不确定地试探道:“小望?” “哦。”翟望岳托着腮,狭长的眼睛对着申路河,这是他和翟诚岳最像的地方,以至于现实中的那双眼睛和记忆里的黏连在一起,申路河大惊,用了一点力气把那些丝线撕扯开,明明一切都发生在内心不为人知的地方,但那轻微的痛感却分外地真实,翟望岳盯着他的手指,似乎要把那里再烫出一个洞来:“申哥,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小的时候不小心。”申路河已经吃完了饭,往白开里丢了两片茶叶,放凉了,就是解渴而清新的凉茶。他低头喝了一口淡青绿的液体,吐出的字句和茶叶冲起的浮沫一样,寡淡,很快就在空气中消散下去。 “是吗。”翟望岳并不认可,眼中的阴霾又笼罩了上来,“哪有意外是会伤到指缝的?别告诉我是摔了一跤。” 他话说得步步紧逼,但嘴唇开合的幅度并不大,以至于那点冷漠的态度还没有完全消散,听上去对于申路河并不关心,只是等着他当场哑口无言。 申路河不想对他袒露自己的过去——别说是这个高中刚毕业的小子,就连翟诚岳都只能得到他的搪塞:“你说得对,小望,怎么认为都行。” 翟望岳拉开凳子,扔了一句“我去洗碗了”,就端着碗回到厨房,搓洗碗里汤汁,动作很生疏,脊背都是僵硬的。洗过的碗上依然漂浮一层油星,他不得不把它们都回炉重造。一时间整个房子只剩下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 申路河见他沉默,有些不放心地进了厨房,翟望岳已经转过身,擦着湿漉漉乃至起皮的手,他与申路河隔着几步的距离,但毕竟还是又回到了同一个房间内,翟望岳呼吸停滞了一秒,他无数次把自己关起来,封锁外界一切不让他满意的东西,只要他不走出来,就没人会主动去关心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又想起翟诚岳的话,你想要什么就直接说出来。 想要什么。说出来。 两个词对于翟望岳来说都是梦幻。 “这些疤痕涉及我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一提到我就会有点应激。”申路河笑了,他的脸这么容易表露出真诚和歉意,翟望岳与他正面相对那么多次,竟然第一次发现他右颊会旋起一个淡淡的酒窝,“刚才语气不太好,不会介意吧,小望?” 按理说,这个时候翟望岳就应该礼貌而客套地回答“不介意”,顺着申路河给他铺好的台阶滚下去,但翟望岳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他蠕动双唇,轻飘飘地说:“我很介意。” 申路河一下被架在了半空。他只能好言好语,试图安抚翟望岳的情绪,心想,翟诚岳说他弟弟脾气有点怪,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小望。”申路河习惯性地吐出一长串语句,“下次见面时,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翟望岳双手抱臂,呈现出明显的防御姿态,他眉间一动,破天荒地噗一声笑了出来:“申路河,你哄小孩呢。” ……难道不是吗。 虽然可能对翟望岳不大礼貌,但申路河脑子里跳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它,足以证明下意识的反应可以盖过一切。 对于踏入社会多年的翟诚岳和申路河来说,高中刚刚毕业的翟望岳,可不就是孩子。虽然有悲欢喜乐,但都停留在表层,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容易敷衍。 甚至那一点对于翟望岳的关怀,都只是从翟诚岳那里继承的余温。如果不是这次翟望岳逼他,他甚至都不会刻意地审视他们之间的关系。 想到这里,申路河长叹一口气,翟望岳是个孩子,却是个聪明的孩子,申路河并不想撒谎骗他,所以坦率地和盘托出:“你说得对。我不该把一个小孩牵扯到你哥哥的命案里来,剩下的调查对于你太危险,还是快点回家吧,小望。” 翟望岳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刚上扬一寸的嘴角立刻收不住地垮了,申路河这样的人说真话总是有额外的杀伤力,翟望岳像被鱼刺扎到喉咙里,说不出话,掠过申路河,径直出去了。 还扔下一句话:“我查不查,不需要你许可。” 走的时候两人肩膀相撞,没有多大的力道,可以想象,只是一个纯粹的意外,而不是翟望岳蓄意的报复。但足以让申路河感觉出薄薄的t恤下发育得宽阔平坦的肩,和不必低头就能看到的侧脸,翟望岳甚至比他高一点。 这让“孩子”那两个字顿时有些站不住脚,但申路河的内心只是动摇了片刻,就同样换鞋出了门。 不是为了追赶翟望岳,而是殡仪馆打来了电话,他的假期结束了。 翟望岳知道申路河在他身后,于是买了先行的轮渡票,把申路河远远甩在了岸边。 申路河的言行都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播放,在重要的部分还像卡带一样重复了好几次,他喉咙里扎着的鱼刺仿佛有了实体,越来越深,咽了大团的口水也吞不下去。 诚然,这几天调查中的朝夕相处并没有改变申路河对他的印象,他并不在乎自己。 不在乎就不在乎吧,翟望岳想,反正我也不喜欢他,他与申路河也不过只是短暂的同盟,根本算不上熟悉。可是这阿q主义的自我安慰不仅没有起到什么效果,而且适得其反。 申路河为什么这么关照自己?现在翟望岳心如明镜,是因为他是翟诚岳的弟弟。 第18章 申路河看人确实很准,翟望岳是个很容易走进死胡同的人,一路上他一次又一次撞着面前无形的南墙,死活不肯回头。要他自己释怀,比登天还难。 鸿光养老院的外墙涂着橘黄色的油漆,斑驳的地方爬着浓密的爬山虎,看上去还算温馨,翟望岳敲了敲保安室的玻璃,保安顶着惺忪的双眼探出头来,扫了一眼翟望岳的脸:“有预约吗?” “我是来看我们家老人的,也要预约?”翟望岳眉头一皱,保安拿出茶缸灌了一大口,懒得搭理翟望岳:“不懂规矩,这两天的访客都得预约。” 翟望岳正冥思苦想如何编出一个恰当的理由,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挤到保安室前,向里面的人出示一张工牌。他左手提着个文件包,看起来颇有重量。 保安看清了上面的字,立刻给他放行了。翟望岳扫到工牌上印的logo,和日升集团几个行云流水的字,剩下的小字一晃而过,翟望岳只分辨出理财产品几个字。 翟望岳疑惑道:“他怎么进去了?” “他是日升的员工,当然能进。”保安像驱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别在这儿添乱了,去去去。” 翟望岳站在了马路牙子上,养老院外的路车流不大,他却没有立刻地过马路,望着空旷的道路,有些无所适从。 不知是无意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的手机在这一刻响起了。 他迅速地抽出手机,但看见屏幕上浮现的名字,悬在键盘上的手指立刻僵硬了。 他最后还是眼睛一闭,毅然地按下接听键,刻意地把听筒拉远,然而男人愤怒的声音还是一下子刺穿了他的耳膜。 他这几天一直都在外面,几乎忘了这件事。 “翟望岳,你这几天往哪儿野去了,滚回来,你分数出来了!”翟勇愤愤地怒吼着,仿佛那根鱼刺已经扎穿了他的喉咙,翟望岳暂时变成了一个哑巴,只能发出简短的嗯,除此之外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申路河,收拾收拾,有个老人等着我们送,北城区华年小区。”老板的嗓音打破了申路河的思绪,他立刻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准备。 工具包鼓鼓囊囊,换上熨过一遍的工作服,最后一步,是从他有的一沓白手套中挑出一副,戴到手上,每一丝褶皱都被细致地抚平,没有露出半点肌肤。 楼下已经摆了花圈,石灰的圆圈中纸钱还没有燃尽。不慎路过的居民认出来申路河一行人的身份,像躲避瘟疫一样逃得远远的。 防盗门打开,迎接申路河的是一个眼熟的男人。申路河在和他对视握手的片刻,恍然大悟。 中年男人戴着红框的眼镜,举止还算儒雅,虽然悲伤,但也维持着体面:“我叫彭飞,今天麻烦你们来送我妈。” 他的妻子是个干练的中年女人,虽然眼角通红,却没有别的异状,蹲下身子,一直在安抚抽泣中的女儿。家里不大,但收拾得还算整洁,门口的置物架上除了钥匙和一些杂物之外,随意堆放着一沓宣传彩页,上面端正地印着日升集团。 这也不奇怪,月城市的人,十有八九和日升集团有联系。申路河走到彭飞去世的房间,老太太身子已经僵硬,去得还算安详,就是下半张床单已经被失禁的秽物沾染。 申路河低下头,为逝者默哀两秒钟,随后抖出白布,垫在逝者身下。 同事黄决早就递来了温水浸过的毛巾,申路河把它拧了几遭,仔细地擦拭布满老人斑的躯体,就连抬起肢体的动作都不大,很快毛巾表面就污渍斑斑,难闻的臭气在房间里散开,而申路河的眼睛没有一点变化,脸上的表情如平湖水面,连呼吸的声音都很微弱,像是小心呼出的气沾染逝者,打扰了她的长眠。既稳重又不动声色,显然是把整个身心都放在了眼前的工作中。 第11章 即使如此,申路河的动作十分麻利,将皮肤表面清理干净后,黄决又捧来了寿衣,申路河展开它。黄决在一旁看着他在床边俯下身,预感到这是个大工程,小声询问:“要我帮忙吗?” 然而申路河并没有给他搭把手的空间,目不转睛,只是淡淡地回复:“不用了,谢谢。” 他说得没错,一个人就能有条不紊地完成给老人换衣的全部流程,丝绸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控制在限度之内,不一会儿,脸色已经苍白得不正常的老人已经被楚楚的衣冠包裹。最后一颗扣子系上,一时间竟然把浓重的死意驱散片刻,老人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彭飞订好了棺材,当时申路河一行人把它搬到二十层的时候遭到了不少的侧目,所幸现在它也有了用处,黄决清了清嗓子,对彭飞压低嗓子道:“我们送老太太上路,做子孙的,是不是应该有点表示,彭先生?” 彭飞不可能不明白约定俗成的规矩,然而给妻子递了个眼色:“雨枫。” 他的妻子叫谢雨枫,她早已安慰好了女儿,神色平静地走向黄决,神色冷峻道:“你们就是这么发死人财的?” 黄决被她的话撞了一下,一时间拿不出什么道理来反驳她,浑身都僵硬了,后背无端出了一层白毛汗,就连脚下都有点站不住。谢雨枫的职业使她的话语充满动摇他人信念的能力,她逻辑依旧清晰,乘着黄决发愣,她乘胜追击道:“老太太人都死了你们还在尸体上要钱,是不是太无耻了?!” 她的女儿并不理解大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她只知道疼爱她的奶奶再也不会爬起来,用粗糙的手抚摸她的脑袋了。 第19章 黄决下意识地为自己反驳,双手不自觉地做出推挡的姿势,底气明显地弱了下去:“这是规矩,之前都是这么办的……” 然而这无疑是在火上又浇了一片油,彭飞立刻赶来,瞪起眼,有了推搡的架势,让黄决站不住脚,连连后退:”你想对我老婆干什么?放开手!“ 他浓眉大眼还一副眼镜,很容易给人大义凛然,义正词严的印象,仿佛一开口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 ”稍等。“就在两人即将撕扯起来的时候,申路河s上前半步,半个身子拦在他们中间,”彭先生,谢女士,我理解你们的心情。“ 见两人的情绪都有些缓和,申路河本来温存的脸庞上却封了一层壳,周围的气场瞬间冰凉了下来,但他的话语依旧彬彬有礼,脊背下压些许,眉眼中存着令人挑不出毛病的恭顺:”我们也不想今天这种事闹得太难看,但我只想说一句,就是我们干的其实也只是一份平常的工作,从二十楼抬下去应该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彭先生,谢女士,希望你们理解。“ “这次就算了。”彭飞眉毛之间能夹死苍蝇,从钱包里掏出钞票顺手一甩。 申路河没说什么,回头叫跟着的人起棺。 他肩上的衣料明显比其他地方更厚,并且磨损的痕迹很重,支撑着压上的沉重木材,同样平稳。汗水从申路河的发间流下来,然而干这种重体力活他还是能保持面部表情不变,庄严肃穆。 翟望岳刚踏进家门,一个烟灰缸就冲着他的眼睛砸了过来,翟望岳反应很快,躲得及时,避开了眼睛,烟灰缸挫成钝形但依然坚硬的一角仍然砸在他的眼眶上,疼痛像飞在半空中的子弹,还没击中他,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而烟灰缸狠狠落到地上,居然没有碎。 周慧坐在餐桌旁,伸手一指:”捡起来!“ 翟望岳下意识地蹲了一下,随后膝盖依然直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拉开椅子,在翟勇和周慧的注视下,拉开椅子坐在了他们中间,问道:”怎么了?“ 他父母经常吵架,之所以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一个餐桌上,居然还是因为自己,多讽刺啊。自己的不幸让他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蠢蠢欲动地等着转嫁矛盾,得来一些廉价的安慰。翟望岳想。他们吵了这么多年,却不离婚,也许就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这两天去哪儿混了,知道成绩出来了吗?啊?”翟勇食指骨节敲着玻璃的桌面,翟望岳平静地回答:“知道。早就查过了。” 他早在出考场的那一刻就大概预见了自己的成绩。 哥哥的死对他有多少影响?或许没有像狂风骤雨一样折断他的精神,只是那种折磨永无休止,循环在他拿到试卷,拔出黑笔,在铃声响后开始作答的每一个瞬间。 他眼眶上的淤青已经逐渐泛了起来,一大块又青又肿地向眼皮上蔓延,让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翟勇终于一拍桌面,碗筷弹跳起来:“亏老子挣钱供你读书,平时不是前几名吗,就考出这成绩?“ ”这成绩难填志愿,你爸妈也不懂,你得向你老师请教。”翟勇那边话音才停,周慧就接上,翟望岳之前都不知道他们有如此的默契。翟望岳正要说话,翟勇立刻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声音:“管个毛,填个月城市本地的得了。要是放他走远了……“ 翟望岳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脑子里想到的人。大儿子翟诚岳。 看得出来,这两天翟勇一直为赔偿金的事情奔波,皮肤松弛下来,扬起眉毛时透出明显的色厉内荏。 在他眼里,翟诚岳真正的死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大儿子从高中起就擅自离父母远远的,找了个男的还天天开车跑西北,早已是大逆不道,所以他的结局无疑成了对翟望岳最好的警示,为了小儿子不重蹈他哥的覆辙,必须严格地管控翟望岳的一言一行,最好就留在月城市,不能翻起半点的水花。 翟望岳垂下眸子:”我的志愿我自己填。“ ”填了给老子看一眼。“翟勇喝了口茶,”诚岳不在了,你还考成这样,对得起谁?翟望岳,你说说你对得起谁?“ 短暂的安静后他的情绪又涨了起来,像放肆的火苗,除了扫在翟望岳身上,还波及到了周慧:”你也是,讨赔偿金一声不吭就知道添乱,现在好,没出路了,满意了?老子就道你们存心把这个家拖垮!“ 周慧一听也淡定不了了,大声道:“你又讨来多少赔偿?嘴上说得好听,别人把你的话当放屁一样你还怪得意,我嫁给你倒了八辈子血霉!” 又开始了,这次翟望岳甚至有点庆幸,因为一旦他们吵起来,就不会再把他放在眼里了,确切地说,是除了面前的的敌人,其他万事万物都成了空气,不择手段地用飞溅的唾沫来换取口舌上的片刻优势。 翟望岳已经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默默地走出餐桌,翟勇却一把拉住他,在他肩上搡了一把:“去,把烟灰缸捡了。” 按理说,他这一推的力道已经足够让小儿子倒地,很久都不能爬起。然而现实中的翟望岳却岿然不动,连片刻的摇晃都没有。无名的急躁涌上翟勇的心头,他高高抬起手臂,即将抽下去:“个表,叫你去捡烟灰缸!” 然而他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竟然无法落下来,他狐疑地下移视线,翟望岳握住了他的手腕,那常年握笔的手竟像铁钳子一样,把他拘束得动弹不得。 第20章 翟望岳脸上已经一片热闹,压在刘海下的伤痕已经让他有了阴阳脸的效果,看起来比平时可怖多了。他双唇紧抿,一个字都没吐出来,更不用说反驳了。翟望岳只是握了片刻,随后放下手,快步回到了房间,锁上门,把错愕的翟勇和周慧都留在了原地。 房门落锁的声音让翟望岳松了一口气,他把自己摔在床上,这时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他一点点蜷缩起来,像铁板上一只逐渐煮熟的虾,多次伸手去碰碰受伤的地方,但刚碰到就被撕扯得直皱眉。 夜色渐沉,屋外的争吵从狂暴逐渐停息下来,还有扫帚扫在地面和隐隐约约的抱怨声,不过已经无伤大雅。无事可做的翟望岳在床上做出即将睡觉的样子,却疼得毫无睡意,爬起来翻填报志愿指导,厚厚的一本坠在手里,他一眼也没有看省内的学校,直奔外省的书页翻动的哗哗声在黑夜里格外刺耳。 书架上被塞满了辅导资料和试卷,但翟望岳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再去翻开了。 他的胸口纠结成一团,忽然无端地想,自己给申路河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话,语气并不怎么样。 这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在这样的晚上,无穷的遗憾乘虚而入地包裹住翟望岳。他想,要是最后没有与他不欢而散还好,至少还有一个可以打电话的人,不求他能理解自己,只要听听他的声音就好。现在,连这点希望都没有了。 翟望岳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这一点他自己和他人都清楚。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不过是一层冰糖一样薄弱的壳,远看凛然,但只要轻轻一戳就会碎,那样谁都会看出他孤立无援的狼狈。 他房间里连一面镜子都没有,只有从模糊的窗玻璃上,才能勉强分辨出自己支离破碎的脸。翟望岳拨弄着刘海,和自己对视,像个神经病一样,扬起了嘴角,那弧度越来越大,像他脸上狰狞的裂口,到了最后,他的脊背都开始颤抖,在黑夜里无法抑制地笑出了声音。 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第12章 小区楼下请了闭目念经的和尚,烧了一半的纸钱被风吹乱,扑腾了半尺,又因为夏日的风过于罕见,轻飘飘地化成一簇灰,落回原处。 把棺木安放在灵车中,黄决发动汽车,眼神瞥到了扯安全带的申路河,他依旧对彭飞的话耿耿于怀:“申哥,你说我们做错了吗?” “那你不收钱?”申路河一侧头,见黄决白了小脸,哑然失笑,“别想这么多。把事办好,不给家属留遗憾,这就够了。” 灵堂里宾客就位,谢雨枫紧紧拉着女儿,生怕她走丢,或者影响葬礼的过程。小姑娘大概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惊恐的眼睛扫视每一个人,怯生生地向妈妈的身后藏。 她的动作太碍事,谢雨枫不容置喙地把她拉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动作弄疼了她,还是因为想到了奶奶。她眼睛里的泪水顿时收不住,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大厅里起了轻微的骚动,老人生前的故友也一时控制不住眼泪,然而对于谢雨枫来说,一切变得棘手,因为她不可能把哭泣的女儿留在原地,去忙自己的事情。 这时,谢雨枫视野里出现那个年轻男人,他单膝跪地,在女孩面前俯下身,轻轻地替她擦拭着脸上滚滚的泪珠,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别这样,好不好?再哭,就得喘不上气了。来,深呼吸,平静一下。“ 申路河身上似乎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女孩的哭声逐渐低了下去,转变成了时断时续的抽泣,她抬起泪意朦胧的眼睛,望着申路河:”我好难过……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她费力地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表达出来,眼泪又有点止不住。申路河将皱巴巴的纸巾揉成一团,又换了新的一张。每个殡葬行业的人似乎都会被问到这个问题,至于答案,也有很多种,有理性一点的,也有可以为小姑娘编织一个甜美的梦境的。 申路河思忖了一会儿,认真地望着小姑娘泪水浸湿的脸颊,眼睛里蕴藉了虽然暗淡,却在黑夜里长明的光芒:“你或许很难见到她了。不过不要紧,如果是你爱的人,就算不在身边,那份爱也会一直留在心里的。你是这样,我想你的奶奶也是这样。“ 小姑娘或许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不过浓重的悲伤确实被冲淡了,她自己给自己的手臂绑上黑纱,申路河望着她把黑纱整理得端正,由衷地夸奖了一句。 申路河直起身子,小声地对谢雨枫说了一句”没事了“,然后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谢雨枫瞥了一眼申路河的背影。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随着他耐心地从一堆琐事中分出时间,安慰哭泣的小女孩,那种隔阂似乎有些许的消融。 或许只有对于孩子来说,葬礼的悲伤气氛才是最单纯的,但对于成年人来说,比起躺腩砜在棺木里,被白色与黄色菊花环绕的逝者,现场的活人间的人情世故才是更值得关注的。 彭飞走了过来,接近谢雨枫,压低嗓音:”这次收了多少钱?“ ”还没点。“谢雨枫捋捋短发,她的眉毛拧了起来,她眉眼凌厉,这样一看一张脸竟变得狰狞,”彭飞,你妈办白事,还得我出钱,什么意思?“ ”这不是报社发钱没多少嘛。“彭飞脸上挂不住,有些尴尬,”不过我之前帮你办了事,你也升职加薪了,对吧,雨枫?“ 第21章 谢雨枫望着中年男人强行撑起的笑,脸上的皱纹都随着笑容皱成一团,他已经比大部分中年男人强了,没有发福,也尚未秃顶,看起来颇为端正,但谢雨枫太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都说相由心生,一点不假,那点庸俗和鄙陋在彭飞的五官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要不是碍于场合,恨不得往他的脸上呼一巴掌。 去世的是彭飞的母亲,她两年前摔了一跤,跌成了半身不遂,这两年来几乎全是谢雨枫在照顾,换床单,被套,尿布,帮她翻身,每一个都伴随着令人难堪的污秽,那股腐朽的气息一直萦绕着谢雨枫,她把自己洗了多少遍都抹除不去。而彭飞则借着跑采访的理由,用不回家的方式轻松地逃掉这些一日日重复的苦役。 她的婆婆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她的耐心就这么一层又一层地被磨去,原本对老人的感情也冷了下来,说句不好听的,在老人最后咽气的那一刻,她心里是有些阴暗的庆幸的。 虽然如此,谢雨枫的大脑很清楚,造成她现在处境的不是别人,她不该去怪罪那个无辜的老人,因为罪魁祸首就是彭飞。 如果单是不负责任,倒也罢了,可彭飞认识苟通海,这件事戳穿了最后一层体面的遮羞布。 虽然彭飞为自己的做法提供了充分的依据:之前他采访社会无业人员时认识了苟通海,之后一直保持着联系,然而谢雨枫没有他想的那样单纯好骗:彭飞进入记者这行也有十多年了,采访对象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为什么只有苟通海这个人得到了他特别的关注? 或许她当年面对风华正茂,一开口就是一段现代诗的彭飞是爱过的,但时过境迁,漫长的柴米油盐和猜忌把所谓的风花雪月都摧折得渣都不剩。可以说,女儿才是她依然维持着那张结婚证真正的原因。 月城市的丧葬礼仪在简化,不需要再守七天,也不需要葬礼后儿女有什么表示了,刚升职加薪的谢雨枫扫了一眼理财产品的销售量,微叹了口气:今天还得她亲自去鸿光一趟,否则这个月的销售额又该垫底了。 这么想着她换上了跑销售惯常穿的那套西装,并拿出了日升集团的胸牌,她对着那个logo勾唇笑了一下,然后把那个她看不起的东西别在自己的胸口。 “申哥,不好了!”黄决慌乱的嗓音匆忙地从宿舍走廊那一头飘了过来,申路河疑惑地拦住气喘吁吁站不稳的后辈,问道:“发生什么了?好好说话,别急。“ 这句话对黄决没什么作用,他抽出一份皱巴巴的报纸,塞到申路河眼前,舌头都大了:”哎呀,这个事,就是……唉你自己看吧!“ 申路河瞟了一眼,才知道自己上了报纸。 他还没有上头版,就是占了社会新闻二分之一的版面,第二行就是记者彭飞的大名,正义而坚定地控诉着申路河等”殡葬工作者“的行为。 申路河只看了文章的一半,就懒得往下读,随手把报纸丢在一边,有些无聊道:“个报社跟着彭飞他鬼款,连个审稿的都毛,是真莫得写了?” 申路河一向都是温柔如三月春风的人,对谁都是一张好看的笑脸,相处久了,会给他人这个人根本没有脾气的错觉,不管被怎么搓圆搓扁都是那副样子。 可是就算在梦里,也不存在完全没脾气的人,申路河也是这样,一旦控制不住情绪,他就会冷不丁地蹦出几句方言,像顿时变了一个人一样暴露出不体面,但是真实的一面。 黄决与他没认识多久,一时间似乎不认识申路河一样,僵在了原地,申路河看出了他的手足无措,柔和地笑了笑:“没事儿,不用管他们怎么说。” 说来,暑假就这么轻轻地流淌了过去,申路河看了一眼日历。他这两个月用各种方法,试图进入鸿光养老院,但无一不被拒绝了。 再试探下去,或许他的目的就被发觉了,所以就算不甘心,也只能暂停了混入鸿光养老院的计划。 今天难得地无事,申路河打算再回一趟翟诚岳的房子,以期得到更多的线索,或者他根本不是想去调查,单纯地想要在熟悉的环境待着,能多少触碰一点翟诚岳留下的东西可以让他平静下来。 说到那间房子,申路河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上次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最后不欢而散的人。 翟望岳,那个小心眼又别扭的年轻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这个问句只在申路河的脑海里转了一圈,就迅速流了出去。 他也不用自己担心。申路河捏着轮渡的票到了轮渡。虽然已经九月,然而月城市的气温还是没有降下,空气里的湿度到了临界点,是山雨欲来的气息。申路河的鼻子已经经历过大场面,肆虐的汗味引不起他内心的任何波动。 这时,随着人群的挨挤颠簸,一个沉重的行李箱刹不住向前滑动,在他的脚下绊了一下,塑胶滚轮压在他的鞋面。 申路河下意识地向那个地方看过去,是个长发的年轻人,一簇长刘海儿遮在了眉间,发下没有消退的淤青若隐若现,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散着长发也不方便搬动重物,所以黑色的长发被一根绳草草地绑在脑后,发丝垂落在他挺阔的肩上。 他背后松垮地背着一个双肩包,深色的短袖格子衬衫里套着黑色t恤,虽然简单,但他的气质却格外地引人注目,仿佛靠近他的片刻,可以让周围的炙热瞬间冷却。长发是男性最难驾驭的发型,之前申路河见过的所有例子都像邋遢的原始人,毫无美感,但也就是翟望岳身上这种特质,使他搭在肩头的黑发都染上了静谧的气息。 第22章 “哦,抱歉。”那个淡淡的嗓音飘过来,申路河悚然一惊,本来将要转到别处的目光被那个人吸引,在申路河的注视下,他一手拖过行李箱,这个动作让他的手臂上青筋毕露,他抬起头,刘海滑到一边,是一张精致而熟悉的脸:“申哥?” 第13章 申路河在有限的时间里思考了下,翟望岳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其中最有可能的那个,大概就是大学报到了。 可……他不是说腩砜过,考得越远越好吗? 申路河没找到答案,只好虚心地问翟望岳:“你这是去哪里,小望?” “月城大学。”翟望岳简单地回答,但无疑证明了申路河的猜测,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确定一次:”去报道?“ “那还用说嘛。”翟望岳说着就满不在乎地移开视线。过了两个月,申路河不确定翟望岳是否还在单方面地和自己赌气——他的心思比月城九月的天气还要难以揣测。 所以申路河也只能从他的外表勉强推断一二。明明是至关重要的大学入学,他却依然孤身一人,父母没有一个在身边。大概是和家人起了什么矛盾吧。申路河先是下了这样一个考语。 于是他接着问下去:”月城大学啊,还不错。什么专业?“ 翟望岳更加惜字如金,只是硬邦邦地吐出四个字,毫无修饰,因此显得粗粝不堪:”社会工作。“ 这时,河上的风撩起了他刘海的一角,翟望岳被掩盖的额头露出一小片,新添上的触目惊心的伤痕一下子吸引了申路河的视线。他顿了一下,不假思索问:“小望,你额头怎么了?” 翟望岳抬起手指在伤口旁的地方敲了敲,眼珠滚动,经历过上次的不快,他就懒得对申路河使用恭敬的语气了,说什么都是爱答不理的样子:”烟灰缸砸的。“ 话音刚落,翟望岳就飞快地把刘海覆盖了回去,生怕泄露半分一毫。 申路河立刻停止了对这个话题的刨根问底。社会工作,一看就不像孤僻的翟望岳会自己选择的专业。他早就知道翟诚岳的父亲脾气暴躁,但确凿的出现在翟望岳脸上的淤青还是给了他一点冲击。想必那不是一次普通的吵架。联系到翟望岳最终留在月城的选择,申路河心里像坠了一块铅。他沉下嗓音:”那,好好擦药,别留下疤了。“ 翟望岳不置可否,但申路河主动接过他的行李箱:”要不我送你去学校吧?“ 翟望岳正要开口说话,申路河立刻补充道:”我今天没什么事。“ 翟望岳凝视着申路河的侧脸,申路河的相貌很平淡,不算是浓艳的那种,眼睛像一方狭小的圆形玻璃鱼缸——翟望岳小时候养过一缸,但里面的金鱼很快就死了,翻着白眼漂浮在水面上方,和水藻一起散发出腥臭的气味。 申路河却让他回忆起埋葬在他回忆深处的小东西,他眸子里流转的波光像摇曳着那翩然的鱼尾的影子,被厚厚的玻璃折射出粼粼四散的几何图案,不像是给人以压迫和恐惧感的深海,它毕竟只是一个鱼缸而已,从哪一个角度去观赏都没有什么攻击性,人畜无害的小景致。 诚然,他已经看穿了申路河表皮下的真面目,可不知为什么,他再也无法勉强自己拾起初遇申路河时的厌恶。同样的,他也无法拒绝申路河半真半假的好意。 毕竟他十多年来,接受的类似的好意太稀缺了,所以来不及过度检验它的纯度,就像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贪婪地握住了。 他们到达月城大学门口时,一场大雨终于憋不住,倾盆而下,这无疑是给开学的混乱雪上加霜,私家车在校门口堵得像一团粘稠的浆糊,只能徒劳地在雨雾中打着闪光灯,鸣笛此起彼伏。 红马甲的志愿者来回奔波,热情地询问每一个刚入学的新生,有什么要帮忙的。申路河和翟望岳都没有任何的雨具,被从头淋到脚,非常狼狈。行李箱的滚轮是没法在泥水四溅的路上滚动了,只好提在手里,虽然对于申路河来说那点重量完全在他预料之内,但终究还是十分不便。 大概是被雨冲坏了脑子,申路河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翟望岳宿舍的位置,还没等志愿者近身,翟望岳就先行一步挡在申路河前方,在他出声之前断绝他一切的想法:“不用了,谢谢。” 说罢,转向申路河,申路河双手都提着行李箱,实在无暇分神,翟望岳下意识地按上那个狭小的手提部分,本意是帮申路河分担一点,但汗水和雨水淋漓的手指立刻缠在了一起,申路河来不及保护自己的手指缝隙,干涸的疤痕被潮热的皮肤的触感刺激,下意识地做出了应激反应,收紧了。 乍一看,倒是无心地成了十指相扣的样子。 翟望岳心头一颤,雨水打得凌乱的黑发堆在了眼睛前,像散发着铁锈味的黑色栅栏,横在申路河的影像前,把那个人禁锢在他的视野之中。 他见过很多次申路河的疤痕,却是第一次亲手触碰,凹凸不平,像一串初生的细密的牙齿,咬啮着翟望岳隐秘的手指内侧。 但如果没人指出,这也代表不了什么,只是翟望岳一点没有自觉,手像粘在了把手上,就着这样的姿势,对申路河道:“我住在34号宿舍楼,跟着我走。” 见翟望岳如此坚持,申路河只好让步,把行李箱留给他,自己去领了床单和被套。月城大学有一点很特别,就是课桌椅都给学生自助组装,一并抱上了楼。 第23章 他力气很大,翟望岳本来想上去帮他,但发现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申路河如有神助般蹿上了台阶。翟望岳把眼前粘着的湿透的黑发甩了回去,方便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申路河的背影。 他对着那个背影说:“申哥,你这样让我很难办。” 申路河半侧过身,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大概又把他的话当作可有可无的胡言乱语了。 他觉得,翟望岳大部分时候脑子都挺好使的,偏偏在某些方面容易钻牛角尖,出都出不来。 也不知是真的如此无私,还是翟诚岳留下的余晖太重——在翟望岳看来大概率是后者。他一度想对申路河说,其实没必要把翟诚岳对感情过渡到我身上,他和翟诚岳完全是两样的人,翟诚岳坦荡而虔诚,从不藏着掖着自己的积极和理想,而翟望岳是个毫无原则,并且满脑子阴湿想法的臭小子。不能说毫无关系,只能说南辕北辙。 他清楚,申路河如果把希望寄托于他的身上,那么十有八九会失望透顶,但矛盾的是,他很留恋这种被人无条件关心的感觉,哪怕是偷来的或者骗来的。 宿舍走廊上远远就能听见一个男生对着电话听筒怒吼的声音:”爸,这宿舍我是住不下去了,赶紧把我接回去,我们家这么有钱也不缺一套房!“ 说罢,毅然把手机往墙上一摔,一阵风一样刮进了房门。 申路河对着他皱了皱眉,没说话,但翟望岳的宿舍恰巧就是男生进去的那个。 申路河捋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研究了一会儿那些木板,很快就明白了拼凑桌板的方法,一旦知道了,干起来就很快,不多时书桌就有了形状。 翟望岳则忙着铺床垫和整理其他的零碎。无心之中,瓦楞纸箱的边角撞到了刚才那个男生,他一瞬间暴起,拉开了架势,一条腿就已经不由分说地冲着翟望岳踹了过去:“你他妈没长眼啊?!” 翟望岳敏捷地躲开了他突然的袭击,脸色更阴沉了,以至于上半张脸都没在影子里,眼珠黑得能淹死人:“有什么事快说,别动手动脚的。” 当时宿舍里还是有不少的其他人,见到一点冲突的迹象,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圆场,其中申路河的声音格外地吸引翟望岳的注意:“一点小事,别争了,都冷静点,行不行?” 那男生叉腰站得像个圆规,一副不饶人的样子:“你是他谁啊,帮着他说话,他可是把泥都蹭我裤子上了!” 说罢,又阴阳怪气道,声音像蜜蜂钻进了封闭的瓶子,嗡嗡地格外引人生厌:“摆着个脸留个长头发不知道给谁看的。” 这下不仅申路河,就连其他人都觉得翟望岳攥紧的拳头即将挥到男生的脸上。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宿舍门口一个人影就快步走来,挡在两个剑拔弩张的人之间,并且一开口就叫出了那个男生的名字:“袁睿,不要打架。” 他肤色很白,微胖,像个任由人搓圆搓扁的团子,手上捏着传单,按理说没有什么威慑力,可刚才桀骜不驯的袁睿竟然听从了他的话,暂时收起了獠牙,对那个人说:“明明是他先惹的我。沈旭风,是不是我姐让你看着我?” 沈旭风推推眼镜,算是默认了袁睿的猜测。随后向宿舍里的每一个人都发了一张手中的传单,介绍道:“我是志愿者协会的,希望大家了解一下我们的义工活动。有到<a href=https:///tags_nan/guer.html target=_blank >孤儿院养老院的,都算志愿时长……” 翟望岳正无聊地想把传单丢到一边,却被“养老院”三个字绊住了手脚。申路河暗暗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恍然大悟:义工可能是他混入鸿光养老院的最好机会。 于是他接近沈旭风,假装饶有兴味的样子:“我挺感兴趣的,能展开说说吗?” 沈旭风当然乐意之至。两人到了宿舍门外,翟望岳要了他的电话号码,看似无意地问:“沈学长,具体是去哪个孤儿院和养老院?” “鸿光养老院。”沈旭风笑道,“毕竟月城市内相似的地方就这么几个,我们学校和鸿光养老院有协议,否则还真进不去。” 说罢,还给翟望岳展示了几张照片,照片里的学生和老人亲密地站在一起,拉着一条红色的横幅。 袁睿很快出去了,甩了两个人替他整理东西。申路河把书桌装得齐整,见翟望岳推门进宿舍,将椅子转向他的方向,语气略微上扬:“你坐下,看看晃不晃。” 翟望岳按照他说的做了,木质的座椅固然坚固,但坐上去也舒适不到哪儿去。翟望岳转过身单手放在椅背上:“沈学长说了,他们去的就是鸿光养老院。我已经报名了。义工从下个星期开始,每周一次。” 申路河耐心地听他解释,不知不觉间手指紧紧握住了椅背,扣到指节发白,直到注意到了,才徐徐地松开。 翟望岳望着那只手,他用各种方式触碰过,用眼神纠葛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 他即将抬起手覆盖在申路河的手背上,可在付诸行动的最后一刻还是按下了暂停键。 第14章 这是为什么呢?这个动作也太奇怪了。翟望岳挑了挑眉:“申哥,你不是说不想让我牵扯进调查吗?现在你还求我吗?” 申路河一愣,随后向翟望岳点头:“对不起,小望。” 这下轮到翟望岳不知所措了。申路河神色自若,匀速地接着说下去:“上次的事是我自以为是,说的话也不好听。如果你还是耿耿于怀也没什么,就是怕你心里的事太多。” 第24章 翟望岳看着他真诚的样子,当时他并不明白对于申路河来讲,自尊是一个不大昂贵的事物,不会因为虚无缥缈的自尊去弯弯绕绕地内耗。 中午饭之后,雨停了,申路河也离开了学校,还没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翟望岳就有些许的怅然若失,站在原地等到申路河的背影完全消失。 真像一幕烂俗的偶像剧。他自嘲地想。虽然他不觉得自己可以完全代入那种关系——代进去了,才会有大麻烦吧。 虽然天空依然阴郁,柏油的路面湿漉漉的,几个充满污水的泥坑正在等待着倒霉的行人,但,至少雨是停了。翟望岳领完教科书之后天已经半黑,但晚霞竟隐约地从大楼之后浮了上来,这时翟望岳的手机响起来,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名字,那平凡无奇的三个字竟锤中了他,让他心惊肉跳了两秒。 申路河,这个点了,他还有什么事情找自己?翟望岳想了几个理由,飞速地接了电话,在申路河声音透过听筒来到他耳边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好像忘记了怎么说话,舌头都打结了:“申哥?” 该死,他现在这幅愚蠢透顶的样子简直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翟望岳想。 “小望,出校门一趟,我在门口。”申路河拎着袋子道。他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匆匆地丢下一句“我马上来”就只剩下嘟嘟的忙音,想必是翟望岳当即扔下了电话,马不停蹄地来了。 校门口充斥着手拉着手的情侣,申路河对他们的来历没有兴趣,全身心投入在爱情中的感觉,他也经历过,如今只剩堵在胸口的遗憾了。 他还真是搞不定翟望岳这家伙了,申路河头疼地按着太阳穴,他口袋里又装上了香烟,他下意识地摸过去。 这当然不是个好习惯,不仅伤身,而且二手烟的气味也很令人不齿。但是翟诚岳死后,这个爱好死灰复燃。肉体上的污染至少比精神上的反复搓磨轻松百倍。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 “要是你还在,会怎么对这个弟弟?”申路河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 翟望岳到达的时候,申路河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微张的唇间吹出一口烟气,弥漫的暗色烟雾模糊了他的侧脸,他一时间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正直和干净,微垂的眉眼掺杂着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令翟望岳看不懂的东西,像迷蒙的夜色里沾染了灰尘,在他眼中飘动,随风散开又聚拢。 看到翟望岳,申路河像被抓住抽烟的学生一样,生怕被发现,火速地灭了烟,一气呵成地塞进垃圾桶,对翟望岳欲盖弥彰道:“这儿蚊子太多了。” 他将手里的袋子递给翟望岳:“我不是说,再见到你的时候送你礼物吗?喏,给你。” 翟望岳接过去一看,是一台照相机,很有点昂贵的牌子——反正翟望岳自己大概是舍不得买的。装在白色的盒子里,像在自己发着光。 翟望岳还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一言未发,像原地成了一个雕塑,这时申路河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了为数不多真情实感的笑容,像个货真价实的大哥:”送你的开学礼物,恭喜你进入大学。“ 他嘴角挂着的酒窝又浮现出来,那个漩涡吸引着翟望岳的视线。他想起了随手拿过的啤酒,一股麦芽的苦味冲刷着他的舌头,他不觉得有多好喝,但不知不觉间就头晕目眩,丰沛的泡沫冲刷着他的胸口,竟然给了他一丝“那里被填满了”的错觉。 那个酒窝贮蓄着一汪暖色的光线,倒是真像装着同样颜色的酒液,翟望岳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为了追求那种刺激,日复一日地酗酒。 一般的大学生入学,他的长辈都会送一些全新的数码产品,在实用和祝愿之间都达到了平衡。可翟望岳早就失去了每一个人选,他才和父母决裂,而哥哥早已和他阴阳两隔。 申路河花一下午在商场里挑选相机的时候,一直在想,要是翟诚岳还在,一定会给翟望岳这样的礼物。终于挑选了现在这个,导购说,很简便,但是该有的功能一个不少,很适合大学生用。 翟望岳费了很大的力气压下胸口的起伏,没有道谢,只是问起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申哥,你和我哥的关系很好吧。“ 申路河来不及思索他询问的目的,下意识地回答他:”是啊,怎么了?“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翟诚岳的消逝过去了三个月,已经过了悲痛欲绝,连想起他的名字都忍不住欲语泪先流的阶段,可以用一种更平和的态度,去审视他已经完结的一生。 申路河被翟望岳的一句话就拖入了回忆,有关翟诚岳的一切一直被他压在记忆深处,压抑久了,就会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喷涌出来,情不自禁地想随便抓一个人开始倾诉,其中就包括对翟诚岳的弟弟。 ”在开国道的时候认识的。“申路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空气里还有稀薄的烟的焦香,“翟诚岳喜欢自驾,有一堆朋友。我当时也比较迷茫,在旅馆和他喝酒,一来二去就熟了。“ 不过三言两语,但申路河的语气里竟带了些许的苍凉,足以让翟望岳想象出当时的一幕幕画面。 望不见头的原野,触手可及的地平线,延伸到无限远处,宛如一条灰色大蛇的高速公路和路边星星点点好奇的牛羊。 和月城潮湿的空气不同,西北的风干燥得宛如拉出血口的刀子,篝火照亮围绕着它的一圈年轻人,打火机里冒出的火光很容易被风吹熄,借火时只能凑近,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护住火苗,蹭地一声,随着烟头的暗红色亮起,才发现两张脸已经近在咫尺。 第25章 翟望岳控制不住地想象出两人的脸,随后强行掐断了虚幻的画面。那是一个和他泾渭分明的世界,和他身上的暗色不同的,明艳的色调,是他无论如何,挤到鲜血淋漓也挤不进去的世界。 申路河也适时地停止了回忆,对翟望岳道:”不说了,你看你又不高兴了。“ 翟望岳双眸睁大了一点:”有吗?“ ”有。“申路河笃定道,”很明显。“ 翟望岳将目光转向手上的相机,遍布在掌纹之间的是黏糊的汗水。他终于道:”你也送过他这样的礼物吗?“ 申路河一惊,在他眼里这两者没有丝毫的可比性,乍听当然奇诡,他疑惑地看翟望岳:”小望,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什么?翟望岳试图剖析自己,终于得出结论:他太少被人放在独一无二的位置了。 父母还有哥哥,申路河还有翟诚岳,对他的关怀似乎都是顺带,是附加,所以他对独一无二这个词有近乎偏执的情感,仿佛如果自己没有在别人心目中排在第一位,那感情就像过期的罐头一样,令人反胃,食之无味,弃之又说不出地可惜。 “没什么。”翟望岳忽然扒拉下了绑着头发的发绳,不由分说地拉过申路河的手腕,动作很快地把发绳绑了上去,他手指很长、做这种事带着些游刃有余,“你送我东西,我不好意思不还,这,算个标记。” 他半长不长的头发散落下来,因为被发绳束缚得太久,压出了些许起伏,碎发被风撩动,在空气中描出几道抽象的黑色线条。 黑色的发绳在白净的皮肤上格外显眼。翟望岳的动作太快,让申路河来不及做任何的反抗。翟望岳将眼神全都集中在申路河脸上,才缓缓地把最后的话加上:”我毕竟不是你的什么人。“ 申路河试着把手臂抽出来,却失败了。本来没什么重量的发绳像一具枷锁,沉重地坠着申路河的手腕。他像被翟望岳眼里翻搅起的墨汁缠住,只是翟望岳的表情依然波澜不惊,无形的压迫感让申路河在一瞬间误解了他的年龄。 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申路河怎么可能放任自己被一个孩子压得喘不过气。他开口,轻轻地叫了一声:”小望。你说什么呢。“ 他语气仍然是温和的,但纱一样的表象下藏着花岗岩一样的严肃,眼神里结起了若隐若现的冰凌。 一句话就无形地足以甩上翟望岳一巴掌,虽然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却让翟望岳的脸颊忽然火烧火燎地发烫,像被打过一样。 这次翟望岳没打算善罢甘休,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条黑色的发绳,简单的橡皮筋的触感当然不会好,但他的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触上申路河的脉搏。 翟望岳的体温比常人低一点,像井里刚淘上来的水,就连手掌也是一样的凉,爬在起伏的青筋上,像条毫无温度的蛇。 翟望岳这次把语气放得礼貌了点,听上去真像一个无伤大雅的礼貌请求:“你能一直戴着它吗?” “不能。”申路河不打算给他一点余地,干脆利落得抽回手腕,从街边的长椅上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回宿舍去好不好,小望?” 他已经站在了马路牙子上,路灯光线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绿灯转为黄灯,三秒之后又成了鲜艳的红,可申路河没有急着走,依然在原地,对翟望岳道:“不要再多想了。这会害了你的,小望。” 路灯这么亮,几乎遮住了上弦月微茫的光,对翟望岳甩下这么一句苦口婆心的劝慰之后,申路河头也不回地穿过了马路。 第15章 这一次,在凭借着月城大学学生义工的身份,翟望岳成功地进入了鸿光养老院。 带队的是个面容精致的学姐,卷发小皮靴,身上的裙子看来价值不菲,长得像优雅的洋娃娃。她笑着对剩下的义工们道:“学弟学妹们,我叫袁蕾。在养老院的工作也不难,陪老人说说话,扶老人出去逛逛就行。” 姓袁?这明明是个不罕见的姓,只是联系到袁睿提到自己有个姐姐,翟望岳对这个姓氏格外敏感。 仔细一看,虽然一个草率生长一个文雅细腻,可是他们眉眼间真的有些许相似之处。 说到袁睿那小子,真是嚣张跋扈的大少爷,屈尊降贵地来到宿舍体验集体生活,恨不得所有人都围着他转。翟望岳后槽牙有些发痒。不过开学一个星期,他们就因为小事,多次差点干上架,更雪上加霜的是,翟勇知道他的一切境况,三番五次地到宿舍门口堵他,翟望岳想方设法地化解了,这两件事单独拎出来一个,翟望岳都能应对,但叠加起来,就让他焦头烂额了。他双眼下方出现了青黑色,看起来更颓丧了。 就像萦绕在他耳边嗡嗡不绝的苍蝇,虽然带不来多大的伤害,但由于距离太近又烦扰至极,驱赶不及又逃脱不了。 申路河在电话里告诉了他那几个为梁永初送行的老人的外貌特征。因为互相之间走得近,或许能有一些进展。 话说完了,申路河说了再见,可是等了一会儿,挂断电话的嘟嘟声还是没有响起,听筒那头翟望岳如同游丝一般的呼吸声依然近在咫尺。翟望岳幽幽地道:”先别挂。找个安静的地方。” 申路河的宿舍离陵园不远,只要推开门走几步,就走进了浓稠的夜色里。他在这里待久了,完全不觉得害怕,甚至能在打电话之余描摹出天幕中的星座。 第26章 申路河有意地把听筒拿开一点,音量不大,以免盖住了传递过去的风声和蝉声:“我在外面,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现在可以说了吗?” 翟望岳在宿舍楼下,在夜晚的大学校园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比申路河那一边困难多了,他不顾卫生问题,直接地在台阶上坐下:”那我开始讲了。“ 愿意认真听他叙述的人不多,翟望岳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讲述的内容没有波澜起伏,语调也散散的像一盘沙,没有多少抱怨,只有深深的疲惫。他不指望申路河能够理解他,不过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树洞而已,所以也不计较这么多细节了。 所幸,申路河是个很好的倾听者,翟望岳甚至想象出电话那头申路河的样子,他一定至少这一次大概是翟望岳一生中讲话最多,也是把内心剖开得最大的一次。 这对于翟望岳是彻头彻尾的一次冒险,他试图对别人说出这些时,往往获得的只是冷眼和”那有什么大不了“的轻蔑。甚至就连翟诚岳面前,他都没有吐露过。 毕竟他的人生轨迹和翟诚岳错开太久了,年少时一起玩耍一起做作业的记忆,由于太遥远,已经模糊得像假的一样,只有不穿校服时穿哥哥留下的衣服,才给他填补上一点实感。 他和翟诚岳不是一类人。哪怕有了一层血缘在那里也无济于事。 申路河听那里又陷入短暂的寂静,他知道翟望岳讲完了。他应该很会安慰别人,至少在翟望岳这个极度缺爱的人面前,说两句漂亮话还是能够的。但,他偏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翟望岳要是发现了他的心思,一定会再度发疯吧。他无端地想。 ”申哥,假如我在宿舍住不下去了,我能住到我哥的房子吗?“翟望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居然罕见地紧张起来,伴随此的是电波也在微略地浮动,些许的杂音刺入申路河的耳膜。 申路河其实早就告诉过他,翟诚岳写遗嘱把房子留给了唯一的弟弟。面对这份来自哥哥巨大的礼物,翟望岳当时什么都没说,没想到脑袋里早就盘算了起来。 那间不大的房子成了他唯一的庇护所,无论他去哪里,那盏灯都一直为他亮着。 是哥哥替他点亮,又是申路河传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护住那一点光明。 申路河思忖片刻,他没有质疑翟望岳的理由,毕竟房子是属于他的,并且他自作主张地去过了户。他说:”好的,你随时过去住。“ 他不知道,翟望岳拉远了手机,嘴唇蠕动,模仿着他刚才吐出的那一句话,然后冷不丁地问:”发绳还戴着吗?“ 申路河无言以对,他手腕上空空荡荡。他没有骗翟望岳,反问他:”你告诉我,为什么得一直戴着?能说出理由就行。“ ”都说了,是个标记,申哥。“翟望岳斩钉截铁。仿佛用了这样幼稚而卑鄙的方法,申哥永远留下了他的痕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我会用别的东西来代替它。总有一天。” 这时申路河有些许的不安,他说不出翟望岳的话哪里有问题,可隐约感觉到有黑色的藤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蔓延滋长,让他的后背隐约发凉。 申路河把语气放得轻松了一点,以免惊扰翟望岳,引起他铜墙铁壁般的戒备:“小望,你很难过是不是。” 翟望岳的手指一颤,他这才发觉手机端了太久,上臂僵硬而麻木。 他清醒了过来,意识到申路河语气里的居高临下,不由得抽起了半边的嘴角。他双目狭长,看人都像晲着,一旦做出这样的表情,就有说不出的讽刺。 “和这没关系,是我个人的决定。”翟望岳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话,“不用可怜我。” “也好,晚安。”申路河不再与他纠缠,听到翟望岳晚安的回复之后,干脆地挂了电话。 和他预先想象中的不同,鸿光养老院没有那么阴森和可怕,设备是老旧一点,但配色总的来说还算温馨,墙壁上装有可扶的拉杆,老人靠着墙缓慢地移动,也许是翟望岳观察的时间太少,反正没有察觉任何不妥。 “唉,小姑娘,过来一下。”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翟望岳,他听话地走过去,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一位老太太,撑着扶手,挣扎着试图从上面坐起来,但没能成功。 翟望岳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只手臂托起了她,等她好不容易站稳之后,手臂成一个虚虚的圈防止她栽下去。 “小姑娘,我拐杖在那边。”翟望岳听着她的话,摸出了那根拐杖,塞在她手底。老人对他的误解太大了,翟望岳只好单手撩起刘海,露出整张脸,对她无奈道:“奶奶,其实我不是小姑娘。“ 老太太拄着拐杖,眯着老花的眼眼睛端详他良久,像解开一个难解的谜题一样,终于恍然大悟:”哎呦,不小心看错了,对不起啊小伙子。怎么称呼?“ 她虽然脊椎已经弯曲,腿脚也不灵便,但拄上拐杖站得很稳,清瘦而布满老年斑的躯体蕴含着特殊的韧劲,衣领飘着雪花膏的味道。 翟望岳知道自己的姓比较少见,也不怎么容易发音,于是道:“我叫翟望岳,他们都叫我小望。” 说到这里,他心里咯噔一下,说是这样,其实会叫他小望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已经不在了,所以世界上有且仅有一个了。 “小望,这名字挺好听。”老太太笑了,“我姓罗,叫我罗奶奶就行。” 第27章 翟望岳点点头,随着她走出去,在养老院里四处逛逛,他不会照顾人,也无法判断自己的步子有没有迈大甩下罗奶奶,或者离她太近绊住了她前进的路。所幸罗奶奶不需要多么特殊的照顾,只用稍微扶着,带她避开棱角就行。 她脾气很好,大概因为平时没有人陪她聊天,所以有老人都有的絮絮叨叨的小毛病,一路上嘴没停下过:“天气热就该在外面走走,整天闷在轮椅里,该长疮了。你们小年轻大概也是为了什么学分来的,不过没关系,能解解闷,谁管为什么来这里呢……“ 老人的笑似乎都没那么纯粹的快乐,似乎是很费力地撑起来的一点岁月的重量。 翟望岳顿了一下,本来试图试探梁永初的句子滚到了舌尖,最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换了个更迂回的方式:“这里过得怎么样,没有缺什么吧?” 罗奶奶沉默了很久,以至于翟望岳以为她并没有听清自己的问题,他的心脏一点点沉了下去,然而他没有重复一遍。 罗奶奶眉毛上压着一道道沟壑,看不出她是不是有意地皱眉,许久,她才缓慢地说:“鸿光挺好的,设备都够用,反正年纪大了也占不了多少。“ 翟望岳”哦“了一声,暗暗在心里记下了一笔。 “21号床老人。”前方一个穿着护工服装的中年女性走了过来,见翟望岳扶着罗嘉玉,有些强硬地把罗嘉玉拉开,她脸上布满皱纹,头发像枯草一样扎在脑后,看上去竟然比罗嘉玉还要沧桑,可双手却十分有力,像铁箍。 她眼皮略微抬了抬,眼珠像失去光泽蒙尘的玻璃球:“大厅有一个日升的活动,去参加一下。” 仿佛已经疲惫不堪,连再吐出一个字都不乐意了。 罗嘉玉摇摇头,华美的白发同样摇晃着:“我身体不舒服,就不去了,金凤。” 被称为“金凤”的护工却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就是过去坐着也行。” 罗嘉玉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过头对翟望岳告别:“哦,那今天就再见了,小望。” 翟望岳眉头一皱,敏锐地捕捉到了“日升”这个敏感的字眼,于是跟了过去,跟到了大厅。 第16章 然而,才到门口,正要跨过大门,翟望岳就被一个一身西装,挂着日升集团胸牌的女人拦下了:“不好意思,这次讲座是给老人们的,大学生不能进哦。” 她胸牌上写了名字,谢雨枫。 “不是这样的。”翟望岳对她一低头,做出虚心的样子,“我是社会工作专业的学生,很需要老人们各方面生活的调查,不是凑热闹,也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的。” 听到“调查”这两个字,谢雨枫化了妆的眉毛拧得更深了,几乎给她添上了一丝狰狞:“这是规矩。” 说罢就回身紧紧扣住大门。 再一次在鸿光养老院碰了一鼻子灰,女人隐瞒的态度引起了他的疑心。这次他学聪明了,默默的绕到一个被投影仪遮挡住一半的窗口,他手里的包里装着非正常拍摄的相机。 大厅里已经被每人一把折叠凳的老人占满,空气都不太流通。谢雨枫脸上堆满了笑容,精神百倍地对老人们问好:“爸,妈,好久不见,小谢又来了!” 她走到一位老人旁边,俯下身:“爸,贴了我们的膏药,你风湿好点了没?” 被她问到的老人笑着点头:“感觉没啥差别,但膏药都黑透了。”说着,嶙峋的手指伸向裤腿,谢雨枫连忙半跪在地上,替老人卷起裤腿,撕下那块膏药,内里果然是一片乌黑。 谢雨枫捏着那片膏药,似乎它是什么稀世珍宝。她笑得喜气洋洋,脸上的粉都盖不住脸上的细纹:“这才用了第一个疗程,就初具成效了,爸,再用几次肯定能好,这药一旦停了,就前功尽弃了。” 说着她又端着一个多功能的洗脚盆,放在另一位老人脚下:“妈,你弯腰不是不方便吗,我帮你洗脚。” 翟望岳差不多看完了两个小时的活动,谢雨枫和她带来的几个员工像是蝴蝶一样穿梭在老人中间,嘘寒问暖,左一句爸右一句妈喊得不亦乐乎,活动快要结束的时候,谢雨枫拿出几个大红色的袋子,凑近老人:“也不贵,就当留个底,我们公司还有理财产品,现在人都说了,你不理财,财不理你,退休金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投资生钱……哎呀,没什么复杂不复杂的,交给我,您还不放心吗?上次就是和您差不多的老人,赚了大几万呢。” 在谢雨枫的鼓动之下,翟望岳简单测算,她一场活动就能签下十万的大单。眼看着大门就要打开,翟望岳收起相机,假装不经意路过的样子,缓缓晃了出去。 “同学。”背后的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即使没有回头,他也听出那是谢雨枫的声音。 如果他表现得过于刻意,反而是自乱阵脚,所以他假装意外,缓缓转过身:“什么事?” 然而右手已经在背后攥成了拳。 谢雨枫背着手:“我是说,家里爷爷奶奶多大了?要不要也看看我们的产品?” 翟望岳悬在心口的气放松下来:“好的,能给我张传单吗?” 做戏也得做全套,翟望岳在谢雨枫的眼神里,细致地将传单叠好,抚平,塞进背包里,然后礼貌地向谢雨枫道别。 眼前最后一个人也消失了,谢雨枫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像崩裂的面具,三两秒间毁坏得彻底,露出疲乏的真实面目。 第28章 “本台消息,日升集团董事长袁斌到访生产线……” 电视依然在喋喋不休,申路河伸手关掉它,对兴师问罪的老板,无奈道:“真不是我的问题。是那群记者无事生非。” 他老板是个彻底的外行,甚至怕鬼怕尸体,她不想惹是生非,只期望下属把工作安安稳稳地做好,没想到连这个简单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可这件事到底是你引起的。” 记者已经堵在了大门外,口口声声地要求下文,严重地影响了他们正常的工作。 申路河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来,再次整理一下领口,推门走了出去。他不畏惧这些,也有足够的精力和他们纠缠。 一个话筒径直地怼到他的面前,险些插到他的脸上,话语像冰雹噼里啪啦地砸来:“申先生,请解释一下你们殡仪馆的收费情况……” “我们的收费情况都符合本地的物价标准,如果觉得有不妥当,可以查阅我们的注册信息。”申路河打断记者的话语,不卑不亢,毫不避讳地把整张面孔暴露在镜头之下,“没有任何一个职业是不求回报的,我也不希望你们给任何一个职业加上滤镜。在得到报酬的同时,尽职尽责地完成工作,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没给那群人继续咄咄逼人的机会。申路河,平时不管外表还是行为都像是没有脾气的,容易把他当成面目模糊的好好先生。然而此刻的申路河脖颈挺直,语速略快,然而字字铿锵,没有被一系列的噪声和拥挤的人群打乱固有的节奏。 仿佛撕开了那一层无害的表皮,露出的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我们的日常工作还要继续,没办法长时间的接受采访,见谅。”申路河嘴上说着见谅,可他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抱歉,只是微微垂了一下眼眸作为回应,他穿了一件白色外套,双手抱臂,面色平静,像杂色风浪中不动如山的白塔,“我也希望你们能够从殡仪馆的门口离开,不要给家属和其他工作人员带来麻烦。” 终于应付完了记者,申路河也猜测不出自己的发言会被扭曲成什么样,他只知道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他已经明白了彭飞是什么样的人。 他在报社混到了中年,工龄并不能代表他的专业素养,之前他就有发假新闻以博人眼球的黑历史,可是最后也不过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可以说,记者这个行业,执着真相是特别情况,泥沙俱下才是普遍。当然,他打探消息的那位小记者,也对此非常委屈:她也想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也不想跪着挣钱,可一开始进入行业的她就像个写稿机器,每天敲打下铅字却没有一个字是真实的表达。 触碰不到现场,就连和翟诚岳一样做个孤注一掷的英雄都成为一种奢望。 最后,被慢慢磨平棱角,麻木地写下一行行字迹,去换成生存的面包。新闻有真假,可面包不分高低贵贱。只要能拿到手,谁又会去质疑它的来源呢? 所以,他们逐渐都成了彭飞的样子。 翟望岳大学的第一个月就过得无比繁忙,因为翟勇多次来找他无果之后,决绝地断了他的生活费,他不得不在专业课之余四处打工,用食堂里的免费汤和饭对付过一顿。 他没把这些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申路河。他的性格注定了他是一个默默咽下所有割喉咙的苦水和刀片的人。上次对申路河的倾吐已经是他的极限,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就太不像他了。 只是申路河和他的联系逐渐多了——至少比之前做陌生人的时候多。 翟望岳能顺畅地背下申路河的电话号码,就像刻在了dna里一样。每次打开通话,都会下意识地吸一口气,然后那口气让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在听筒里细成了一条线。 申路河告诉了他彭飞的情况,他老婆不是别人,正是谢雨枫。这真是过于巧合的事情。翟望岳一口答应下来:“我去接近她。” 他有些贪婪地听着申路河的声音,在某一刻,电光石火地认识到,他身边就这么一个人。 他还讨厌申路河吗?还是已经改观?他一点头绪也没有。因为无论恨与爱,都无所凭依,只能自暴自弃一样,倾注在那个与他毫无瓜葛的男人身上。 “别花太多时间在调查你哥的事情上,小望。”虽然看不到申路河的脸,翟望岳也知道他表情舒展了,那酒窝若隐若现,“注意学业。” “大一课程不紧。”翟望岳半阴不阳地顶了一句,“你不如关心我别的。” 申路河已经掌握了对付他的方法,笑了一声,并没有掉进翟望岳给他设下的陷阱:“都大人了,不用我关心。” 然后很从容地挂了电话。 翟望岳用了此生最强大的社交能力,了解了谢雨枫最近正偷偷调查的事情。整个过程不顺利,他也在谢雨枫看不见的地方擦汗。还好,她和老公不和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同她一起到达鸿光养老院的日升的同事也在好奇,她能不能拿到女儿的抚养权,以及获得多少的财产。 正想到这里,脚下被一个东西滑了一下,翟望岳狐疑地低头,是随手丢的一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袜子。 翟望岳皱着眉头把那个东西提溜起来,语气冷硬得像石头:“谁的袜子?” 宿舍里的气氛一下跌落到冰点,谁都不敢吱声惹翟望岳,在他们眼里,那个长发的室友像独来独往的孤狼,刘海下一个乌黑的眼神都有些瘆人,令人不敢接近。 第29章 袁睿才从浴室里出来,一见翟望岳兴师问罪的样子,立刻炸开了:“就是我扔的怎么着?蹬鼻子上脸了你?” 翟望岳没和他废话,像丢垃圾一样,把袜子一甩,险些落到袁睿的脸上。 袁睿三两步助跑扑了上去,一拳擂上翟望岳:“少嚣张了,没爹没妈的玩意儿!” 他没来得及接近翟望岳,踉跄间身形一晃,险些脸着地地倒在地上,翟望岳无辜地一摊手,后退一步,向目瞪口呆的室友道:“大家都看着,我没动手。” 只是他颈侧的凸起的青筋暴露了压抑的怒火,从下颌蔓延到锁骨, 袁睿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脸上的青春痘都发红,像要一颗颗爆开。他指着翟望岳,不过声音里多了色厉内荏的味道:“你知道我姓袁吗!我爸就是袁……” 翟望岳懒懒散散地打断他:“你爸是袁斌,日升集团的董事长。” 他眼皮拉了下去,以至于眼里留不下什么东西,颜色又过于浓郁和纯正,所带的感情色彩聊胜于无,几乎像一对义眼。 这下袁睿也愣神了,他的背景被轻飘飘地讲出来,完全失去了应有的杀伤力,他呆滞地吐出一个字:“你……” “你猜你爸为什么让你来住宿?”翟望岳嘴角罕见地上扬了,掠过袁睿的身边,嘲讽道,“他为什么不把你接回去?” 第17章 这一句话让袁睿本来就脆弱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他横眉竖目地对着翟望岳的背影吼:“那又怎样,我吃老本也比你一辈子挣的钱多!” 翟望岳置若罔闻,只给他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他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做,没精力和袁睿纠缠。月城的秋天,天空晴朗得一丝云都没有,秋老虎正肆意施展着它的威力。回家的大学生三三两两,行李箱的滚轮在水泥地上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马上就能见到申路河了。 翟望岳经过宿舍门口的仪容镜时,无意瞥了一眼,却被镜子里的自己惊愕了。 那个人完全没有刚和室友吵过架的低沉气压,仿佛多云也随着天气一同转晴,甚至——他抬起手摸了摸脸颊,一直紧绷的嘴角居然罕见地放松了,使他的整张脸看上去不那么难以接近了。 昨天晚上才跑了个单,申路河心力交瘁了半夜,看到自己的床就扑了上去,不省人事。不知道睡了多久。自从翟诚岳死后他的睡眠没有好过,入睡困难,而且睡眠很浅,正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着,循环着诡异而无法停止的画面。 那个人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脸前的颜色从暗紫过渡到暗黄,像漂浮着月城河上的夜雾。有些细节曝光过度,就像一张被岁月折磨得水渍斑驳的照片。可是申路河依然知道,他个子很高,身上还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外套,只是像刚从水里趟过来的,无论头发还是布料都湿哒哒地滴着水,在他周身的一圈划出一道深色的痕迹。 他拿着打火机点燃一支蜡烛,那蜡烛是白色的,蜡油顺着它缓缓地下落,落到了蛋糕黏腻的奶油表面,上面用红色的草莓酱写的生日快乐四个字,被蜡烛的光照亮。 申路河的眼睛瞬间模糊了,他张了张口,迟疑了片刻,微凉的液体也像蜡油一样,滚了下去:“如果我不让你过来给我过生日——” 那个男人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在笑,在叫自己的名字—— 申路河惊出了一身冷汗,然而梦中翟诚岳的影子已经烟消云散。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枕边的一个小袋子,手指提出袋子里的一枚再普通不过的一毛钱硬币。他慢慢地把硬币举高,盖住天花板上的光斑,他涣散的目光聚集了一点,仔细地端详着它的每一部分。 和这同样的一个硬币正静悄悄地躺在翟诚岳的墓穴里。 这是当地的习俗,据说是为了让去世的人在地底也不缺钱花。 他留着这样一枚硬币,无疑是为了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似乎这样真的可以与翟诚岳搭建起一点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联系。 能让申路河梦见他。 他锈迹斑斑的心脏恢复了一点活力,颤颤巍巍地运转起来,发出衰朽不堪的残响。 “申哥,有人在外面等着见你。” 敲门和提醒的声音把申路河从沼泽一样的梦里拔了出来,申路河握着硬币的手轰然放下,砸在铺着凉席的床板上。他挣扎着掀了被子,身上还是昨天晚上没换的短袖,已经被睡得皱皱巴巴,还腻着干透的汗,手臂上压满了凉席的红印。虽然看不见,也知道头发也乱糟糟的,油腻而狼狈。他下意识以为是彭飞卷土重来,有些不耐烦道:“如果是记者,就说我不在。” “不是记者。”门外的黄决疑惑地挠了挠脸颊,一五一十道,“是个年轻男生,长头发,气质蛮特别的。” 起床气未散的申路河望着天花板愣了两秒,一股力量注入了他瘫在床上的躯体,他猛然弹了起来。 翟望岳在殡仪馆员工宿舍门口等人,看上去是一种很小众的行为。他百无聊赖地撸下发绳,咬在嘴里,把头发又扎了一遍。 他动作只进行到一半,申路河便从门里走了出来,叫了一声“小望”算作打招呼。 翟望岳尴尬地停在中间,手里抓着一把头发,嘴里被皮筋所占据,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眼,尴尬地呜了一声。 翟望岳只穿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t恤,款式已经过时,还被穿得脱线。不过他平直的肩背和逐渐坚硬起来的身体撑起了软塌塌的布料,由于反手在背后扎长发的动作,手臂上浮现出隐约的肌肉线条。 第30章 性格再怎么别扭,再怎么古怪,他毕竟就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青春的躯体蕴藉着蓬勃的力量,足以把人的眼睛灼伤。 他留长发的时间长了,绑头发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笨拙到现在的行云流水,白净的手指三两下腩砜就把头发整理得服帖,竟没有任何不雅的炸毛。 他是大学生了。这样特别的男生,在校园里走着的时候,或许能吸引不少年轻青涩的喜欢吧。 “我知道彭飞干过什么了。”由于讨论的事情比较隐秘,翟望岳下意识地按住申路河的手腕,把他往里面带,同时也凑近了他,“彭飞这人,看上去正经,藏的事不少。” 申路河身上有一股淡而湿漉漉的香气,是刚洗完澡香皂的碱味,没有花里胡哨的花果香,却恰巧能熨贴紧绷的神经。 他为了见我洗了澡?一个念头在翟望岳的大脑里冒了出来,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应该说这是见亲密至极的人才会拥有的举动,申路河周身还萦绕着未散的水汽,温热,却并不憋闷。翟望岳离他很近,几乎看得见白衬衫的领口下,一滴匆忙间没擦干净的水珠顺着他阴影起伏的锁骨滑落,消失在蝉翼一般的衣物的阴影里,那里的皮肤甚至透着一丝晶莹的薄粉。 翟望岳喉咙里像吞下了一罐的酸渣糖,白色的糖粒抖抖索索地往下落,有些刺痒和梗塞,他倒着吸了一口气,让那些细节充斥他的鼻腔。他接着他的叙述。 “他早年有赌瘾,结识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虽然结婚之后老实了不少,但最近又故态复萌。他老婆多少也发现了,打算为自己离婚争取一下。” 翟望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拿出背后的相机:“我也是从谢雨枫请的私家侦探知道这些的。” 这么说,申路河现在有了威胁彭飞的筹码。他仔细看着上面模糊的图像,不经意间,翟望岳的长发飘在了他的脸上,就这么一两根,像蜘蛛网遮蔽住他的眼睛。 申路河轻轻地摇头,把它们甩开,他后知后觉地有些担惊受怕:“没危险吧?” 虽然他早就知道翟望岳的聪明超过了同龄人,但这种事情显然已经远远越过了可以控制的底线,所以申路河不禁不安起来:“……我有点后悔,当初让你搅合进来。” 他眉眼都垂了下来,在这样的角度,睫毛滤过一层柔软的光,给他的脸颊添上了一丝悲悯,令人有一种错觉,就是他是被那种眼神笼罩着的。 “不怎么合规,不过我也不在乎这些。”翟望岳不屑地抿唇,回复到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子,但随后猛然地拉近申路河:“申哥,你上报纸了,我还是才知道的。怎么看都是你更危险。” 这小子,沉默倒是杀伤力不大,一张嘴就夹枪带棒,尖锐得很。开口不和他顶嘴似乎就不会说话了。申路河觉得自己没必要和他过不去,收敛了情绪,后知后觉地发现翟望岳的t恤开线很厉害,长长一串线头飘在衣袖之外。他握住那根线头:“别动,我帮你燎一下。” 翟望岳向他的方向转头,申路河光洁的额头近在咫尺,线头被拉扯,蝴蝶效应般引起了他整个衣袖的牵连,翟望岳一边试图把那种触感刻紧皮肤里,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申路河,看着他掏出打火机,凑近衣袖,咔哒一声,一小团火光在离手臂不远的位置腾起来,失去连接的白线尾端变得焦黑,轻飘飘落下,可翟望岳觉得那火已经顺着引线烧到了他的身上。垂着眸的申路河在他眼里变成了另一个人,就着如此亲近的机会,申路河的气息逐渐地蔓延到他的身上,只要一伸手就能揽住。翟望岳忽然有了一种冲动—— 这时,黄决再次推门,打断了翟望岳的思绪和蠢蠢欲动:“申哥,我们今天吃烧烤!” 翟望岳猛然地往后一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就像骤然被泼了一盆肮脏的冷水,晕染了他一身干瘪的水草和淤泥,他下意识地觉得恶心,然而覆水难收,脏污也完全没办法从他的皮肤上剥离了。 然而那点恶心立刻转换成了令他战栗和悚然的东西,他就像第一次翻开满是褶皱,连封面都没有的恐怖故事,上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是刺激,恐惧,还是不可名状的感情,混合着把他的心脏吊在了半空,依然保持着蹦跳的本能。 申路河站起来,将打火机塞进裤兜,走了两步,回过头向翟望岳伸出一只手:“小望,你也一起吗?” 小望看上去并不高兴,一张脸明显地兴趣缺缺。申路河没在意,毕竟他也不是一顿饭就能哄好的孩子,而且平时就这样,不奇怪。 黄决转身的片刻,觉得后脖颈凉凉的,似乎一道眼神铡刀一样贴在他的后颈,威胁般上下浮动,他不明就里,心虚地摸了摸后颈。 殡仪馆所在的地方和普通的农村也没什么区别,一群人很快找到平地,搭起了烤炉,申路河拿着一串串肉来回翻动,不确定地看来看去,油星差点溅到脸上。 “申哥,我来。”黄决见申路河手足无措的样子,急忙上前抢着干活。 他是殡仪馆新来的入殓师,对于申路河这样一个工作负责,性格也讨喜的前辈,自然愿意接近,也满心向往着能从前辈身上学到点什么。 这次不像是自己的错觉了,黄决转头,发现了那道不和谐的目光的来源。前辈带过来的年轻人长发,眼睛狭长,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帅得很客观,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黑色刘海下方的眼睛似乎要吃人。 第31章 太奇怪了。黄决炙烤着肉串,香味已经飘了出来,让他暂时忽略了来自那个人莫名其妙的排斥。他把肉串收成两束,放在盘子里端过去:“出锅了!” 热气腾腾的香气混合着孜然和辣椒面,滋滋冒油的肉串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第18章 申路河是个闲不住的人,没法在烧烤架前忙碌,便拿西瓜刀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西瓜,他按住乱滚的西瓜,下手快准且狠,银光闪过,一刀下去,随着咔嚓的脆响,刀刃滑落,撞在案板上,淡红色的汁水顺着圆润的边缘流淌。 他正将西瓜细细地切成小块,这时,分发烤串的黄决正好走到这里,黄决见他腾不出手,于是拿出一根鸡肉串,打算直接送到申路河嘴边。 只是还没送出去,一只手便从他端着的烤盘里迅速地拿走了一串,抢先戳到了申路河面前,申路河疑惑了片刻,在肉串顶端咬了一口,撕下一块肉咀嚼着,含糊不清地问:“怎么了?” 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对黄决介绍道:“他叫翟望岳,在月城大学上学,翟诚岳的——“ 他的同事都认识翟诚岳,所以申路河这么介绍也无可厚非。可翟望岳现在对哥哥的名字格外敏感,他并不希望申路河介绍与他的关系时,中间还隔着翟诚岳作为媒介。 所以他打断申路河的话:”我是他朋友。“ 黄决左右看看申路河又看看翟望岳,虽然疑惑,但还是猜到了翟望岳和申路河故去男朋友之间的关系,他挤出一个笑容:”月城大学,那还挺厉害的。高材生啊。“ 翟望岳只是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作为回答:“不至于。” 申路河不是看不懂气氛的人,于是为了转移话题,连忙把切好的西瓜装盘,笑着招呼他们:”吃吗?“ 同事们三三两两聚了过来,这个时节的西瓜是最甜的,翟望岳用了所有手段才抢到两块,边小口地啃着边望着申路河,他人缘真的很好,和任何一个人都能聊上两句,似乎从来都是被好意所包围。 翟望岳压根插不上话,恍惚间那些人又隔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包围了申路河的影子,再一次地把翟望岳隔绝在外。 偶尔间,他们提到了翟望岳,笑道:“你这个朋友……似乎不大合群啊?” 申路河看了一眼,不知何时翟望岳已经包圆了所有的烧烤,烤好的食材堆成了一座小山,那人不明就里道:“我们也想上去帮忙,但是他拒绝了,说都让自己来烤。” “是啊。真搞不懂他。”一块西瓜在齿间爆裂开,清甜的汁水充盈了口腔和喉咙,申路河有些无可奈何,忍不住道。 这时翟望岳正带着一堆肉串向这边来,就在那一刻,他刚好捕捉到了申路河说那句话时,嘴角无意识的微笑。 他手一抖,把一把肉串全部塞给申路河,却有意地避开他的眼睛,别扭地吐出一句话:“给你烤的。” 同事笑着打趣道:“小望对你还挺好的,挺懂事一孩子。” 申路河下意识地看向翟望岳,他侧过头去,鬓角垂下的长发掩盖了他脸上的所有表情。忽冷忽热,忽近忽远,这是十九岁少年的通病吗?申路河不自觉地想。 他没有对照组,他的十九岁是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也来不及去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细微情绪,所以也无从得知翟望岳的想法。 他已经吃得八分饱,所以打算把那些肉串分给别人,不至于浪费,下一刻,肩膀却突然被按住了。 申路河意识到翟望岳双手撑在自己的肩头,脑袋凑到了脖颈旁,低声道:“都是我一个人烤的,为什么要给别人?” 他的呼吸扫在耳垂,和乱发一起,让申路河有种挥之不去的痒意。仿佛他身上是一个巨型的磁铁,总能吸引翟望岳没扎好的碎发。申路河一时间不能理解他,于是顺着他的意思道:“我吃饱了,不给别人就太浪费了。” 他这才发觉翟望岳就站在他的身后,往后一靠就是他的胸口,再加上按在双肩的手,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枷锁。 明知道男性之间,勾肩搭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申路河不觉得翟望岳适用这项法则,他们也没到那种哥俩好的关系,他浑身不自在,试探性地挣了一下,竟然没挣动。翟望岳的手劲比他想象中的要大。 巧合一样,这时下一锅烧烤正在火上,以至于申路河身边的同事纷纷散去,这一块只剩下他们两人。 从翟望岳的角度看下去,能够捕捉到申路河比平常更嫣红一点的唇角,不知是被烤串上的辣椒辣的,还是沾上了没有擦干净的西瓜汁,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奇异地放松了:“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叫你申哥啊。” 这下申路河皱了眉,支起身子,三两下,把翟望岳的手从肩头拉了下去,直视着他:“翟望岳,我觉得你今天一直很奇怪。” 既然翟望岳不解释,申路河只好自己去猜测这种奇怪的根源。他摸了摸下巴,不确定道:“你是不喜欢这么多人吗,那下次就不带你来了。” “不是。”翟望岳简单地蹦出两个字,却被自己脑海里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是不喜欢申路河身边有这么多人。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就在这个想法冒出的那一刻,申路河的笑容忽然就收敛了一点,表情凝重起来。 “我下午也没事,申哥。“翟望岳在申路河旁边拉了一把新的椅子坐下,”我想在这里待着。“ 第32章 申路河:”你爸还不让你回家?“ ”是我不想回。“翟望岳双手抱臂,斩钉截铁地反驳,”我能养活自己,早晚和他脱离关系。“ 可以想象,这些日子翟望岳的生活有多拮据,今天的这顿烤肉恐怕是他吃过最好的一顿。 在上课之余同时顾及这么多事情,实在是真正意义上的时间管理大师。申路河本来知道翟望岳只是在成绩方面特别优秀,现在看来,只要他把心放在哪里,都是可以得到成就的。 申路河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游弋向刘海下盖着的疤痕,除了颜色稍微浅了一点,并没有消失,紧紧地贴在他的眉毛一角,是像白釉上一道触目惊心的露出泥胚的刮痕。 他抬起手指,在半空中虚虚地戳了戳:“那里。好不了了吗?” 不经申路河的提醒,翟望岳几乎忘了这事儿,他单手撩起刘海,试着按压疤痕,后知后觉地收到一些痛感。 他扬起那一边的眉毛,有疤痕的那块皮肤也跟着牵扯:“好不了又怎么样,你身上不也有疤吗?” 申路河:“你的疤在脸上。” 翟望岳认同地“嗯”了一声,单手撑了脸颊,道:“你是觉得……在脸上不好看吗?” 其实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评判翟望岳的长相,毕竟他在翟望岳面前不是长辈却胜似长辈,而对于长辈来讲,小辈的长相完全不重要,翟望岳的一句话把他拉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话题里。 可是翟望岳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申路河只好硬着头皮道:“有了疤总不如没有的好看。” 然而疤痕也给他添上了特别的沧桑和落拓感,一眼看上去,气质似乎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成年男人。 翟望岳辨认着申路河的眼神,他眼睛里的鱼缸内,鱼尾像绸缎一样甩过,荡起一层层流光溢彩的涟漪,他意识到那个人似乎在夸他好看。他有些受宠若惊,却不敢暴露分毫,只是悄无声息地把这个他想要的答案收好。 下午无事,申路河去墓园巡逻,翟望岳提着个桶跟了上去——他无处可去,不如和申路河多待一会儿。 说是巡逻,其实如果不是清明节之类祭祀活动集中的时候,是没有什么活的,主要就是清扫墓道上堆积的树叶,修剪生长得歪斜的枝桠,和扫走燃尽的纸灰,放在桶里带下山,还算轻松。 阳光透过松柏的过滤变得清幽,蝉声从叶间断断续续地漫出来,这就是申路河工作的地方,看起来并不可怕,甚至还有点温馨。翟望岳捏着抹布,用力擦拭石质墓碑上的青苔,时间在肃穆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空闲和漫长。 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申路河握着剪刀,剪下的枝桠在他脚下堆积成一层地毯。他还是一身白衬衫,光线下那布料近乎透明,勾勒出他像旁边的青松一样挺拔的身姿,他看似乌黑的头发在阳光的映照下,颜色显得不那么纯正,像是乔木树皮一样的灰褐色,几缕发丝掉在他脸颊旁边,散下如同金色丝线一样的影子。 如果在所有人里做一个调查,初恋究竟是什么样的,就会发现答案其实大同小异,是高中校园里,绿影葱茏,教室门外熙攘的走廊上,白衣的少年抱着笔记本匆匆而过,一眼万年。 可是…… 翟望岳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然而下一秒,又不甘心地被吸引回去。这一刻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因为并没有和喜欢的人报同一所大学的梦给他做,也没有其他的未来给他憧憬。 从开始就能看到头的一滩死水,才翻出的气泡迅速地瘪了下去,透着暗涌也深藏着绝望。 一下午差不多走完了整个山,最后两人提着满满当当的铁皮桶到了翟诚岳的墓前,这一次申路河做得格外仔细,把翟诚岳墓前枯萎的鲜花换走,又奉上了新的一束白色的雏菊,在夕阳下,那些白色的花瓣被染上了淡淡的橘黄。 申路河单膝跪在墓碑前,视线与上面翟诚岳的名字对齐,伸出手来,抹了一下上面覆盖的灰尘,就像他站在翟诚岳面前,握着他的脸去擦掉上面不小心沾染的黑灰。 第19章 这一切被翟望岳尽收眼底,他长长的指甲刺进了掌心,掐出了深重的红印,但他浑然未觉。 他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看到申路河那样的眼神。诚然,他平时也是温存和明媚的,但都像冰山一角,真正表露出来的并不多,也不暴烈,收敛在某个额度内。 但此时,他脸上的忧郁和执着,都像他打火机里跳出来的一簇火,虽然微小,但灼热如此地明显,令他无法视而不见。 他凑近了墓碑,喃喃地说了什么,翟望岳听不见,或者说,他努力地让自己听不懂。他用直觉知道大概是早日让翟诚岳的案子真相大白的意思。 正当他要发出声音的时候,申路河已经从情绪里走了出来,招呼他:“小望,过来给你哥叠几个纸钱。”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沓锡箔纸,翟望岳循着他的指点直接坐在了台阶上,对照着申路河给他演示的步骤一步步地折叠,虽然上面缀着不体面的深褐色,但他的手指还是灵巧而漂亮,带着银色的纸张上下翻飞,就像穿插的蝴蝶。 翟望岳学东西很快,哪怕是只有一半脑子在活动的,心不在焉的情况下,一个银色的小元宝还是出现在了他的手中,申路河伸手把它取走,端详了一下,展颜道:“叠的还不错。” 第33章 而翟望岳的心思没有放在他的这一句赞美上,他还在回味刚才申路河的手指蜷缩在他掌心那一刻的触感。像是带着火漆的印章盖在了掌纹上,热意正在沿着它蔓延,把随着暮色逐渐降临的微凉都掩盖得无影无踪。 感觉到一双眼睛落在自己的身上,翟望岳的后背添上了一层虚汗,翟诚岳的影子无处不在,不仅注释着他的一举一动,还能够通过他透明的大脑知道他的每一个想法。 要是他知道了,不会半夜敲我门吧。翟望岳短暂地唯心了一下,思绪飘往不可知的方向,他哥到底会是愤怒还是失望,抑或是不在乎呢? 申路河为翟诚岳折纸钱的专注像燎了他视野的一角,仿佛那些东西真的能如数地传达给早已不在人世的翟诚岳,翟望岳自嘲地想,大哥可以完全放心,不管怎么说,申路河的眼里还不是只有他嘛。 为了防火起见,必须等纸钱完全燃尽才能下山,所以等随后一点火星也熄灭,夕阳也已经熄灭,暮色四合,终于,空气中染上了一点阴森。 申路河带了手电筒,指出了下山石阶上的一线光明,翟望岳蹲得太久,腿有些麻木,起来的时候,身形猛然地摇晃,如果不是申路河抓住他的手臂,他险些顺着台阶滚下去。 “哎,小心。”申路河的手很稳,虽然已经站好,但翟望岳还是不想轻易地放开,申路河见他不动,惊奇道:“你该不会……害怕了吧?” 翟望岳内心毫无波澜,本来为了避免申路河可能的嘲笑,他打算断然地否决,可就在这时,另一个想法像嫩芽一样,从石块一样的胸腔里冒出头:如果他说害怕,会不会因此得到申路河一点额外的关注和触碰? 没办法,他不是性格多有魅力的人,不具备足够强大的能力,更没有一层死亡编织的白月光滤镜,只好通过不太光彩的手段去偷来一点难能可贵的慰藉。 于是,翟望岳神色岿然不动,但嘴上吐出了违心的话语:“对,我害怕。” 申路河没猜到翟望岳会如此坦诚,按照他对翟望岳的了解,害怕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死鸭子嘴硬吗?还是他今天突然转过性子,不再别扭了? 趁着申路河一时拿不定主意,翟望岳飞快地将手臂穿过去,勾住申路河的手臂,将他拉到了自己肩膀旁边,乍一看倒是像亲密地和他挽着手臂。 翟望岳的肩膀比他想象中的硬一点,也更加宽阔,一上来几乎碰疼了他,好容易才调整到了恰当的角度,手臂缠得更加紧密了,像曲折着缠上枝干的藤蔓。 “其实没什么可怕的。”申路河另一只手握着手电筒,身体微微后仰,确保自己的平衡,同时缓缓地开口了,娓娓道来的语气,”走多了才发现,鬼不可怕,每一个墓碑下,都埋葬着一个被惦念着的灵魂。“ 他的声音穿梭在林间,像柔软的拂过枝桠的风,也像轻轻的摇篮曲,和煦得惊不起任何一个长眠,翟望岳悄悄靠在他的肩胛,为了不让他发觉,只靠了片刻。申路河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香气,是香火和纸钱的焦味的混合,已经把他的骨髓都腌入了味,闻上去不觉得刺鼻,反而安神得让人昏昏欲睡。 他的体温是冰冷而没有月亮的夜色里,唯一的引力,悄然地把翟望岳的心跳调到了同一个频率,他第一次觉得胸腔并不是泥塑木雕的,那里的血液也会热起来,随着脉搏涌流到四肢百骸。 翟望岳垂下了头,电筒的白光照亮申路河的下颌和双唇,以至于那里看上去只有一点稀薄的血色,却又精致异常,碰上去会是什么感受呢?翟望岳没头没脑地想。 ”别睡。马上就下山了。“申路河推推他的脑袋,没有发觉往他身上靠的动作是有意为之,只当是一天下来翟望岳已经过分疲倦,”赶紧想想晚上吃什么。“ 翟望岳的声音很模糊,变了调,闷闷地飘上来:”……申哥。“ 申路河循声答应了一声:”怎么了?“ 翟望岳的嗓音越发低了,上面像撒了一层酸渣,毛毛的:”申路河。” 申路河只当他困糊涂了开始乱说话,于是随意地答了一个音节:“嗯。” “申路河……”这个名字像咒语,来回地翻卷在他的唇齿间,生出难以言表的香气,不说别的,光是每一次都能得到回应这一点,就已经像醇酒一样,让他醺然欲醉,“没什么,就是想叫你。” 他垂着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嘴角有一点稀薄的笑意。 那天晚上,翟望岳住在了单独的房间,申路河的隔壁。初中他早已忘却的记忆清晰起来,就连那些记忆之外的部分也得到了他自行的补全。 他在翟诚岳的房子外敲了半天的门,没人答应,于是他拿出钥匙,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客厅里很安静,以至于每一点压抑的人声都非常清晰,翟望岳在掩得只剩下一条缝的门前愣住了,他看到的场面令他毕生难忘。 随意卸在木质地板上的外套就像一串足迹,吸引着翟望岳的目光,令它不受控制地蔓延过去。 那个叫申路河的男人没有了和他见面时独有的文雅和矜持,发丝凌乱地在湿漉漉的额上弹起又落下,褶皱一团的衬衫近乎透明,包裹不住莹润而泛着潮红的肌肤,他后背贴着白墙,不断地下滑随即又被提起来,眼神暂时还没有聚焦,有点像贮蓄着一团泪水,但又像是笑。是潮水脱离了器皿的限制,泛滥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当时初中的翟望岳眼里。 第34章 他呆若木鸡,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回头就跑,所以意料之中发出了一点声音,这次惊动了屋内的两个人,他僵硬地在沙发上坐下,明明他没做错任何事,却像等待着审判的罪人一样,战战兢兢。 衣冠整洁的翟诚岳首先一屁股坐到他的身边,拍在他的肩上:“小望啊,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情,兄弟之间没必要藏着掖着……” “翟诚岳!”申路河双手交抱斜倚在房门口,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堆方言,像坏掉的水龙头,本人生气的时候就一串一串地涌出来,“奏么斯跟个细伢扯谎料白的?” 这是翟望岳第一次看见他骂人,看着杀伤力大,可是他分明地发现,申路河眼神里跳跃着觉得有趣的光芒,嘴角上扬,姿势像清早起床一样松散,柔软得仿佛随意地就可以把他弯折多次,揉成一团。 “好好好,你说得对。”翟诚岳嬉皮笑脸地拱手讨饶。他脸上荡漾着和申路河一样的光芒。 翟望岳忍不住打开干涩的喉咙,咬着牙断断续续道:“哥,你不用说了,我懂。” 翟诚岳和申路河愣了一会儿,随即,沉默被申路河“扑哧”的一声笑打破了。 若干年后,十九岁的翟望岳躺在硬板床上盯着天花板,那天申路河的一颦一笑如同在他眼前放映一样清晰。 他脸上的颜色还没完全消失,周身像裹着一层温热的水汽,填满了他嘴角勾着的一汪浅涡。他衬衫的领子还没整理好,凌乱得像沾着昨夜新雨的梨花瓣,勉强遮掩着锁骨上流过的一线光晕,和微微上下起伏的喉头。 在静寂,只剩下奄奄一息的蝉鸣的夜晚,只有翟望岳的耳朵里听得见震耳欲聋的警报,它发着红色的光,一圈一圈歇斯底里地叫着,把他的体温打高了不止一度,无限接近了那个爆裂的点,把他所有的血液都烧成了岩浆,不甘心于血管的束缚,叫嚣着,奔涌着。 明明气温并不高,翟望岳却觉得很燥热,他掀开被子,某一刻感觉到了什么,颤抖的手缓缓下移,然后彻底僵硬了。 他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就是本人也无法完全复原,那团火烧到了脸上和下腹部,同时,申路河的相貌再也无法从他的大脑中抹去了。 与之配套的,是他皮肤温软滑腻的触感,即使翟望岳只接触过手上的那一点皮肤,他也能够自动地延伸。 但翟望岳才愣了一秒钟,理智这种东西对于血气方刚的青少年显得过于奢侈了,他自暴自弃地将手伸向床头的卫生纸。 窗帘过滤之后,月光非常暗淡,只勉强勾勒出他模糊的侧脸,那条线正在蠕动和颤抖。 从这一刻开始,细密而扎人的藤蔓裹缠着难以开口的感情爬上少年的心脏,纠缠着。再也无法剥离了。 (奏么斯跟个细伢扯谎料白的:干什么和一个小孩胡扯?) 第20章 次日,翟望岳早早地爬起来,先欲盖弥彰地扔了垃圾,又抓住一个人旁敲侧击地询问申路河的去向。他既不太敢见到申路河,又想再看他一眼——即使没什么用,而且会陡增压力。 而答案是,他一早就出去了。 翟望岳暗暗松了口气,接着笑话了一下自己。 还没等他回头,他就感觉到裤脚被什么东西拉扯,他定睛一看,一只黑色的狗就在他腿边盘绕,好奇地咬他的裤脚。 翟望岳:“这是……” “哦,它一直住这儿,我们剩了一口饭就喂它。”那个同事笑道,“你申哥,喂得最多,小东西也最喜欢他。” “你申哥”三个字让翟望岳悚然一惊,后背浮上一层冷汗。他觉得现在他对申路河的名字格外敏感。于是他蹲下身和小狗四目相对。虽然是吃百家饭的,它的眼睛和毛皮同样油亮,由此看来这里的人们对它不错,互相察觉不到恶意,翟望岳试着揉了揉它的小脑袋。 “不过,申路河确实挺受欢迎的,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那男人状似无意地感叹一句。 翟望岳的手指一顿,黑狗冲他摇着尾巴,似乎不明白眼前这个人类脸上出现了它难以理解的表情。翟望岳沉默良久,才道:“是啊,他对谁都这样。” 只是后半句话翟望岳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可是还有谁会对他这样。 彭飞去约定的饭店时候,心情一直很差,主要是妻子忽然发难地把离婚协议书扔在了他的脸上。 他大吼“好好的发什么疯”,谢雨枫不卑不亢地对他叉起了腰:“最近又在赌,是不是?” 谢雨枫克制不住地骂了句脏话,长眉挑起:“那可是灿灿上中学的钱,一分也不剩了!你和那群狐朋狗友又勾搭上了,不想过就把钱还了,咱们一刀两断,灿灿归我。” 彭飞也直起腰来:“你调查我?” 谢雨枫前进一步,鼻孔里放出一股气,寸步不让:“我说错了吗?去你的,赌狗!” “行了行了,我还有事。”见理亏,彭飞匆匆地披上外套,推开家门,把谢雨枫的怒骂封在了门后。 不知为何,彭飞最近遇到了太多糟心的事情,以至于觉得整个事态在滑向不受他控制的方向。 邀请他去饭店的人叫申路河,就是那个抬棺材的,说是有别的情况要向他透露。 这种事情他见多了,一般都是心虚的表现,在之前的某些时候,他还可以借助消除影响的幌子,再捞当事人一笔不菲的金额。 第35章 到了指定的地点,是个密闭性不错的包厢,那个年轻男人却不如其他的新闻当事人那样慌不择路,看上去很淡定,面前摆着一杯清茶,碧绿的茶叶在杯中上下浮动。 “中午好,彭先生。”申路河象征性地拿起玻璃杯向他做了个手势,笑容满面,“在上菜之前,先告诉你一个事实。” 他的嘴角降了下去,那个本来就不深的酒窝随之消失了:“彭先生,你被起诉了。” 彭飞第一反应是猛地拍了木质的桌子,让还没拆封的餐具都共鸣出嗡嗡声,他食指指向申路河:“诽谤,我告诉你你不要诽谤我!” “诽谤?”申路河皱眉,“原来你也知道诽谤这个词。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申路河把一个文件袋丢到桌上:“看看吧,做记者这么多年,先是胡写乱写,然后向当事人索要费用,前后诈骗金额有十多万吧?够你进去蹲到老死了。” 他瞥了一眼彭飞睁大的眼睛,补充一句:“撕了也没用,这是复印件。” 彭飞望着几乎陌生的男人,觉得他身上有种不符合年龄也不符合常人成长路线的气质,那不是按部就班地上学工作养出来的,更像是经历过惊天的恐惧和危险,养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平日看不出来,只有少数时候藏不住,露出另一个世界的一角。 彭飞带着歧视也带着封建迷信地想,肯定是和死人打交道多了,所以都变得不正常了。 这么想着,彭飞靠在了椅背上:“你想干什么?” 没想到,申路河将另一张照片放在桌上,两指推给彭飞。照片很暗,但可以看出上面的人影。 “这是伪造的。”彭飞桌下的手都有些颤抖,“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叫人了。” 他语音里已经没有了标点,一口气顺到了底。 “那就不对了,你不是他朋友吗?他躺在医院,你还去看过他呢。”申路河有些无聊地拨弄着照片的一角,“你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吗?” 他的半张脸都蒙上了阴影:“彭先生,他就是你打伤的对吧?” “胡说!”彭飞不假思索道,“苟通海他明明是被若水县的小混混……” 话音未落,他就脸色苍白地收住话头,像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他张了多次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是了,你果然认识他。”申路河垂眸,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努力地维持不动声色,“彭飞。我已经知道你和苟通海的交易了。” “如果爆出来,就不止和你老婆离婚或者进去的问题了。”申路河将双手撑在下巴下,魔术一样,摸出另一个东西——录音笔,握在手里播放了,一阵沙沙声后,苟通海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只有两个字格外清晰:“……彭飞……” “是这样的,”彭飞摘下眼镜,他觉得头痛欲裂,所以病态地不停揉着太阳穴,“苟通海赌输了不少钱,所以借了高利贷,根本还不起,当初去月城开店的时候我资助了他一笔钱,不过他那个店开得入不敷出,连房租都交不上,只能回若水县,没想到一回去就被讨债的人打了。” 申路河的视线在彭飞脸上来回扫射,似乎要把他面皮后的灵魂扯出来解剖一遍,他若有若无地蹙眉:“我理解。不过,苟通海回去的时间也太凑巧了,为什么偏偏是——” 申路河顿了顿,觑着彭飞道:“你那个同事意外身亡之后?” 包厢里陷入了沉默,连细微的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彭飞似乎在一秒钟之内忘了呼吸,他随即摇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理解。” 其实这只是申路河的猜测,他都不觉得自己能够诈出关于翟诚岳命案的答案。所以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水,茶叶沫在嘴里过了一圈:“我要问的就这么多,彭先生,点菜吧。” 干高利贷这一行,一个城市找不出几个,申路河站在马路牙子上,就是不知道讨债的和警察哪个会先敲响彭飞家的门。 他赶了回去,电话响了,又有活儿等着他去干了。 翟望岳在河边陪老张钓鱼。两人都一动不动,就像被半人高的草叶和嗡嗡缠绕的蚊子包围了。翟望岳啪地一声拍在了手臂,那里已经蒸出了一片一片的红色凸起,瘙痒难耐。 水边的蚊子不是以“只”计数的,而是一团一团涌动的黑云,挥之不去,凑近一看脚都是花的,属于野外最毒的那一种,翟望岳所有的驱蚊手段在这种情况下都化为乌有,浑身上下的血都被吸了一遍。 月城的夏天的杀伤力不但在于温度格外的高,也在于时间格外地长,从四月气温飙升开始,一直绵延到十月份,把两边的春秋天都压得只剩一瞬,眨眼即过。只剩下无休无止的燥热。 而旁边的老人却不动如山,简单的马甲和遮阳帽,虽弯腰曲背,但十分清瘦,精神矍铄。他瞥了一眼翟望岳,慢条斯理道:“别急。” 翟望岳只好把目光投向平静而水草密布的水面。打下的窝起起伏伏,鱼线一动不动,像一根伫立在水底的柱子。 张怀宗是梁永初的朋友,老了依然闲不住,从书画到太极拳都能来几手,但其中他最沉迷的还是钓鱼——每周必然到固定的河边,打起窝,下饵,一坐就是一下午,雷打不动。 虽然整个过程很艰难,但他是梁永初生前走得最近的人。从他这里,大体应该能问出关于梁永初,和他那个神秘的儿子的去向。 第36章 正思考间,鱼线轻微地颤抖起来,翟望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张怀宗开始徐徐地收线,水面倏忽间跃起一圈圈荡开的涟漪,一条银白从碧绿的镜子河面提起,一串带出的水就像琉璃,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色调。 翟望岳终于看清了那条鱼的样貌,比他想象中的小了不少,还没他的手掌长,但并不妨碍张怀宗喜滋滋地把它从鱼钩上摘下来,丢进空荡荡的红色水桶,鱼的体积不大,但求生欲望非常强烈,在桶底剧烈地扑腾着,将桶颠簸得左摇右晃。 “好大的鱼。”翟望岳违心地拍了拍手,“张老,之前肯定钓过更大的吧?” 他这么一点,张怀宗明显地来劲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提高了两个八度,双手在胸前比划:“我跟你说哦,有半个人这么大,当时就挂在鱼线上,哎呀就是一个不小心它就滑到水里了,不然就给你看一眼了!” 追悔莫及,捶胸顿足的样子。翟望岳假装出认真听他炫耀的样子,忽然问:“老梁之前也陪你来钓鱼吗?” 张怀宗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退,提到过世的老友应该是一件沉重的事情,然而经历过太多次离别之后,悲伤也相应地被冲淡成麻木了,只留下淡淡地一声叹息。张怀宗回忆一下,郑重道:“没有吧,他不喜欢到外面来,平时也就养养花写写字。” 第21章 “那他应该和他儿子呆在一起吧?”翟望岳眼神虚浮道,由于黑眸中的光并没有凝聚到一起,所以很容易给人漫不经心,随口一问的感觉,最大限度地消除对方的防备心理。 果然张怀宗竹筒倒豆一般,打开了话匣子:“长得和老梁有点像,应该是儿子吧,我也不确定。他不像本地人,看着蛮沧桑的,和老梁提过,就在月城市打打短工。老梁提到他,经常偷偷抹眼泪。” “我给您带了条毯子,你在鸿光待得不好就告诉我……” 中年男人的最后一个“爸”字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就算他再想喊出那个称呼,也必须抑制住,这是对他们两人的保护。多年的黑户生涯已经把他的容貌摧折得苍老至极,以至于看起来和梁永初差不多大,两鬓已经白透了,身上的夹克也脏兮兮,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买的了。 梁永初呆呆地凝视着他,他在心里想象过无数次儿子还活着时的样子,而眼前的男人和他的想象并无差别,所以无论是真是假,他都愿意暂时相信一刻。 梁永初的泪腺里挤出了老人浑浊的眼泪,他握着中年男人的手,机械地重复:“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 大概是平常没有和他聊天的人,张怀宗一口气说了很多关于梁永初的事情:“老梁也不是月城本地人,退休之后就一直住鸿光了。他说他儿子叫梁周,被人杀了,但不知怎么,在他八十的时候,就多了个儿子。” 翟望岳摸摸下巴:“他儿子没死?还是那个来找他的人其实是别人?” 他觉得问题陡然变得复杂了起来,接着问下去:“当时这事儿登报了吗?好好的为什么被人杀了?” “我也不清楚。”张怀宗迟疑了一下,“老梁自己说是八年前,若水县小旅馆里面大火,烧得什么也不剩了。那年头旅馆里抢劫杀人的很猖獗,他觉得有蹊跷,像杀人灭口,但因为没有证据,就这么草草了结了。” 在小马扎上蹲了太久,张怀宗试着挪动双腿,那里面像灌了酸水,稍微动一下,就疼得他龇牙咧嘴地伸手去扶,忍不住呻吟出声:“哎呦……” 翟望岳一愣,连忙上前,张怀宗对他直摆手:“不用。我自己能起来。” 翟望岳脸色晦暗不明,他望着老张中裤下青筋不健康地爆突的细瘦双腿,像竹竿上爬满了深青色的蚯蚓:“贴了雨枫姐卖你的药,有好转吗?” 这次轮到张怀宗无地自容了,他本来中气十足的声音抽走了底气:“应该有吧。再买几个疗程应该就更明显了,雨枫说的。” 他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翟望岳应声地帮他折叠好小马扎,一溜烟跟在他的身后,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抓挠满身的蚊子包。 不知为什么,在养老院做了这么久义工之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会照顾别人了。 申路河回到殡仪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没多想,推开了自己宿舍的房门,那时他正把黑色的外套从身上往下剥,手套也早已折成块拎在手里,迎面撞上了翟望岳。 两人都是最随意和日常的姿态。 如果是正儿八经等他的翟望岳,那还正常,问题是翟望岳上身什么都没穿,正拿着花露水在赤裸的皮肤上涂抹,周身环绕一股清凉得令人精神一振的薄荷气味。 十九岁的少年,宽阔的骨架基本成形,上面覆盖着的皮肉已经脱离了幼童的柔软,背肌绷紧得像展翅的蝴蝶,肌肉线条看着就很坚硬,但也不至于到块垒分明的地步,流畅自然得恰到好处。 申路河扭头就走,翟望岳的嗓音幽幽地飘了过来,像一把钩子,差点把申路河绊得一个趔趄:“没关系,申哥,这下我们两清了。” 申路河莫名其妙地停下脚步,依然没有回头,梗着脖子道:“我之前有打赤膀跑到你的房间里来吗?”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回忆起翟望岳初中时那次尴尬的经历,本来当时他没把这当回事,轻松地打趣当时还是小孩的翟望岳,然而时过境迁,已经成年的翟望岳却如实地把它点了出来,他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小望,吃夜宵吗,我给你做。” 第37章 “不用了,”翟望岳语气末尾有一点上扬,是难得的轻松,“怕什么,过来,我穿好衣服了。” 申路河走过去,翟望岳上身果然有了衣服,只不过是俗称的老头衫,白色的背心依旧清凉,只不过在他身上没有半点陈旧和老气,衣服不过是简单的布料堆砌,最终显示的效果还是得看人。那白色的汗衫大概是新买的,还没有到松松垮垮的地步,被翟望岳的身体撑出鲜明的线。 申路河内心有点怵他,似乎翟望岳那一刻真的爆发出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攻击力,靠近一点就会被伤及。然而这个念头只闪过了一瞬,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都是男的,他紧张什么? “今天我去见了张怀宗,和他钓了一下午鱼,”长发落在脖子里,不仅热而且扎人,翟望岳麻利地把它扎好,“但也不是毫无收获。知道了梁永初儿子的事情。” 翟望岳一边慢条斯理地叙述着,一边盯着申路河,他清楚地看见申路河表情的每一个变化,就连睫毛间筛落的阴影都够他记住,这种细致入微的感受令他着迷。 然而,他讲到小旅馆的火灾的时候,申路河的表情却轻微地不自然,即使很快就掩盖了过去,如果是别人,大概会忽略这看起来不值一提的异状,但这逃不过翟望岳的眼睛。他没有问,只是停下话头,将申路河的茫然丢在一片静默里。 申路河:“……这个案子我知道,那个时候我才当入殓师,太惨了。” 他说得模糊,仿佛不忍心回望人间炼狱般的场景,想必对于见惯死亡的他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面对的。翟望岳瞬间明白了,急忙接下去:“大概就是这样。就是这案子过了太久了,调查很困难。如果找到那个中年男人,会好点。” “嗯。”申路河点点头,在塑料袋里翻江倒海,掏出来一袋鸭脖,“小望,没别的了,就这个吧。” 翟望岳半点不嫌弃,捻起一块啃了一口,麻辣味像电火花一样噼里啪啦地在他的神经上炸开,鸭脖是一种无法优雅地品尝的食物,然而翟望岳居然用了一种最得体的方式:把鸭脖整段含在嘴里,用牙剔了,再把骨头吐出来,他含糊道:“你室友呢?” “陪女朋友去了。”申路河道,“小望,吃完了就早点回去睡觉。” 这种赶客的态度,要是放在之前,翟望岳一定会不依不挠地追究到底,但是现在他懒得和申路河理论,他瞥了一眼申路河空荡荡的手腕,忽然道:“我送你的皮筋呢?” 经他翻旧账的提醒,申路河才恍然大悟,那个皮筋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他只当翟望岳对他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过后即忘,没想到还会有念念不忘的续集。申路河想起自己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想必也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希望:“丢了。” “申哥,那是我送你的东西。”翟望岳抽出纸巾擦着手,感觉擦不干净,于是探到洗手池里哗啦啦地冲双手,他不自觉拉长了声音,语气竟和他平时说话不太一样,翟望岳像突如其来地发了个疯,发完之后便后悔了,实在太丢人。何况,申路河是个敏锐的人,未必不能从他突然转变的态度中发现端倪。 申路河对翟望岳上万字的内心戏浑然不知,微笑道:“你送的有什么特别的吗?一条皮筋而已。干嘛反复提呢?” 话音未落,翟望岳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还不等申路河反应,湿淋淋的手指已经缠绕上申路河本来应该戴饰品的位置,申路河的手腕并不粗,大概是普通成年人的尺度,但骨节却比别人更加粗大一点,几乎硌手。 翟望岳的体温还是这么凉,这是申路河的第一反应。大概是因为这里的水都是直接用的山泉,沾染了夜色的温度。 翟望岳道:“我想让你记住我。” 他觉得自己表达得太少,到了用时,就总是词不达意,他徐徐转动自己的右手,补充道:“和别人不一样,一看到身边的东西,就能想到我。” 他太缺少被人特别对待的感觉了。会有一个人想起他时辗转难眠吗?会有人心心念念地等待着他的电话和短信吗?会有人见到他就精神一振吗? 其实是没有的,申路河是最接近他苛刻的要求的一个。所以无论如何,翟望岳都把无望且无奈的思绪一股脑儿倾倒在他的身上。 申路河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他觉得翟望岳的心理问题不容乐观,他这样游离于众人之外的人缺乏安全感,也缺乏交流,很容易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一时间,他肩上多了沉重的责任,只有他才能拉着翟诚岳的弟弟,确保他不往歪路上拐。于是他把语气尽量放得客观:“小望,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也该去交点学校里的朋友了。” 翟望岳的喉咙很干涩,吞口水的时候他的喉结上下起伏了一下。 第22章 可以确定,此刻,申路河的双眼里充满了他的影子,他像个和蔼慈祥的前辈,循循善诱地说出无用的鸡汤,试图给翟望岳一点建议。这种时候他温柔得货真价实,垂落的眼角像能滴出水来,仿佛对面那个人就是他人生的重中之重。 他的表情不至于被别人误解,但对于翟望岳来说,情况就截然不同了,这是他梦到申路河之后第一次和他对视,污浊拉成了丝,在他的大脑中结成带着晕轮的网,面对申路河本人的时候,在黑夜里的念头冒出头,只会显得他本人更加得龌龊。 第38章 翟望岳像被雷劈了一道,收回手指,上面的水已经完全蒸发,但是残留了厚重的,申路河手腕上的气味。他眼神越过挂着的刘海向上一挑:“我知道了,皮筋太不值钱,先欠着,之后送你个更贵的。” 得了,他油盐不进,完全没听进去。申路河暗中扶额,也对,这种年纪的青少年性格已经定型,他能劝的很有限,只好疲惫道:“别了,钱你自己存着吧,你不是说要离开月城吗?想好去哪儿了吗?” 他对翟望岳也就仁至义尽到这里,待到他上完大学离开月城市,他们之间的羁绊也彻底断开,奔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这才是大部分人关系的本质。 他见证了太多悲欢离合,习惯性地认为世事就像来往的轮渡,只来得及坐下喝上一杯,汽笛响起后,注定要提上或多或少的行李,各奔东西。只有少部分的人,能幸运地留下一点痕迹。 的确,几个月前,翟望岳坚定地计划着离开这个地方,但现在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对他只有推力的城市悄然地多了一个锚点,看似纤细,却绊住了他,令翟望岳迟疑起来。 翟诚岳告诉过他,有了真实想要的东西,就大胆地去追求,否则会更加难受的。 可最讽刺的事情,是翟望岳真的有了求之不得,真实想要的东西,却不可能告诉他的哥哥了。 “没有。”翟望岳说,“我改变主意了,这里也不错。” 说这些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申路河。 申路河点点头,这时他感觉到一点疲惫,眼皮都沉重了,他道:“小望,回去睡吧。” 翟望岳站起身,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只等着他的一个命令一样。 申路河坐回床板,提起唇笑了一下,居然从翟望岳的眼神里读出眼巴巴的味道:“晚安。” 夜晚有点过于静寂了,翟望岳没有睡意,手里捏着一团皱巴巴的纸,似乎自己的心脏也被捏成了相同的形状。 他当然觉得自己禽兽不如,但在愧疚之后是更深的沉沦。 凉飕飕的风刮过他的脊背,一时间似乎翟诚岳插着兜站在他的身后,静静地望着他。翟望岳在某个时刻,真的感受到灵体的存在,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恐惧和刺激像细针,刺进他每一个毛孔。他情不自禁地战栗,今夜的月色从隐没它的云层中缓缓踱步出来,没有城城区高楼的遮挡,格外地明亮,下弦月像银光潋滟的鱼钩,月光越过窗帘照到了每一个隐秘的角落,锋利地刺破表皮,钓出了恐人知的心思。 翟望岳抽出包里的相机,手指抚摸黑色的光滑的塑料表面,确实很有质感。 相机屏幕亮起,他的脸色被泡得失真。随着照片色调的变化,也在忽明忽暗。 申路河很尊重他的隐私,所以他没有翻阅相机里除了线索之外的其他部分,自然也不会无意中发现翟望岳偷偷拍下的照片。 那几张照片里,或者只有申路河一个白净的侧脸,恰好捕捉到那个酒窝。或者是他手掌的一角,手指蜷缩着。更多的是他的背影,姿态很挺拔也很好看,像浮在背景里的一个虚无的音符,也像纷乱的世界底色中最后一滴色彩。 这样的描述很矫情,但翟望岳必须承认,假如自己还对月城有什么留恋的话,就是——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擦过照片里申路河的下颌,翟望岳对那里的温度还还全然陌生,他模拟着触觉,忽然起了点恶劣的心思,要是申路河真的无意发现它们,他会说什么,会难堪还是怒气冲天。 他既怕他发现,又怕他永远无法知晓,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当作失去哥哥的小辈。 翟望岳想,也就算多么地厌恶这层身份,也必须利用他来得到申路河的特别关注。 不然,他怎么会认识申路河这样的人。 他进入睡眠的时候是带着不甘的,但这次轻手轻脚步入他梦境的申路河却格外地温柔,只有这个时候,申路河的笑容才是只属于他的。 论迹不论心。翟望岳自欺欺人,至少现在为止,他什么也没有做,埋在心底的想法,他不说,就无人知晓。黏腻的汗液在黑夜里濡湿了床单,像胶水。 假期很快结束了,申路河照例送了翟望岳一段路,这一带一向打不到车,司机一看见殡仪馆的名字逃得不见踪影,所以只好一起走。 明知道申路河不能送太远,在一个路口就差不多了,但翟望岳过了马路之后,依然停下脚步,试图回头看一眼。 这一眼让他之后每一次想起都心有惴惴。 一辆车直直地向他站的地方冲过来,车轮飞转,和路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车头和他只差一指的距离,若他没有回头,它就会撞在他的后脊椎,把他平推出去,撞得像纸片一样飞起,然后重重落地,摔成一副糊在地面上的抽象画。 翟望岳甚至没听见刹车声,但他来不及想太多,做出了迅速的反应——撒腿就跑。 然而他已经被逼到了死角,眼前是河边的栏杆,翟望岳单手一撑,飞快地越过栏杆,然后一个踉跄扎进了难闻的河水。 与此同时,身后一声巨响,翟望岳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车头撞在了栏杆上,扭曲变形的条状把车头卡住了,动弹不得,车轮徒劳地旋转。 他脊背先拍上水面,随后整个人陷了进去,他双手用力拍打着周围的水,勉强把脸浮出水面,大口地喘息着,这中间未免有河水灌入他的口鼻,他不受控制地咳嗽几声,鼻腔酸痛不已。他听见了申路河惊恐的叫声,他用破音的嗓子大声地喊,最后的音调都有些许颤抖:“小望——” 第39章 在那辆车撞过来的时候过于突然,申路河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它的影子遮蔽了翟望岳,还来不及发出声音,翟望岳就迅速地作出了反应。 申路河甚至看清了驾驶座上年轻男人嚣张的脸,见车头卡在了栏杆,他拍着方向盘骂起来。 车辆,河水,栏杆,这是阴魂不散徘徊在他阴影里的词组,一旦放在一起,就激起了他的应激反应,一根松弛的弦猛然绷紧,像快要崩断,他浑身都僵硬起来。 一时间,眼前的场景模糊起来,他没看见的,翟诚岳的车坠河的场景,和这一刻无限地接近,乃至重叠。 溺水是最绝望的死法。 申路河一边报警,一边踉踉跄跄,一步三级地下了台阶,见湿透的翟望岳已经扑腾到了岸边,刚才的挣扎消耗了他大半的体力,他的动作已经略显无力,申路河脑袋已经空了,哪怕他没有任何的经验,也不会忍心在翟望岳扑腾的时候置之不理。 他伸出了双手,握在翟望岳的肋下,往上一提,所幸翟望岳十分配合,停止了挣扎,申路河顺着势把他从水里拉了上来。 浸透了水的青年,当然不会多轻巧,但申路河没感觉到多少重量,他的手臂在那一刻爆发了强烈的气力,让他拉上翟望岳都容易了起来。哗地一声,翟望岳就上了岸,膝盖重重撞在 翟望岳头发里纠缠着凌乱的草叶,浑身湿透,衣服裤子上都是凌乱的污泥,乌黑的眼睛大半都被遮住,像个刚爬出来的水鬼。 他和申路河四目相对。忘记了自己会把脏污全部蹭到他的身上,借着申路河把他拉上来的那一点惯性,径直扑了上去,伏在他的肩头,双臂终于合拢,一下揽住申路河的后腰。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薄薄的布料,贴在了皮肤上。 这是他和申路河距离最近的一次,而且没有其他的理由,是个纯粹的拥抱,翟望岳把所有潮湿到令他浑身发抖的寒气传递出去,和申路河周身浮着的温度逐渐混在一起,不分你我。 翟望岳湿发搭在申路河的肩头,他下巴轻轻地蹭了一下那里,发现他的气息也不稳。翟望岳想,就一下。否则,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时,翟望岳才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警笛,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申路河的上衣被他弄得皱皱巴巴,红与蓝交叠的光扫在他错愕的脸上,翟望岳的声音在一片噪声中,却格外地清晰:“假如我死了,你会给我祭拜吗?” 有半句话,翟望岳吞了下去——就像对我哥一样。 申路河那根颤巍巍绷紧的弦砰地一声断了,尖锐的疼痛从心口逐渐蔓延,他天天见死亡,但从未这么害怕这个字。他瞳孔微颤,咬着牙,一把推开翟望岳,站起身:“我不会的,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再发生了。” 长鸣的警笛很刺耳,可翟望岳听不太清了,有更吵闹嘈杂的心跳盖住了它,他不知道申路河具体怎么想,只知道那点感情在他心头留下了痕迹,不管是否掺杂了杂质——至少它是存在的。 这一刻,那个男人在为他而难耐,因为可能失去他而痛苦。 第23章 “喂,爸。”袁蕾接到电话的时候手里捏着一件丝绸长裙,在身上比划,不得不把手机夹在肩膀上和耳朵之间,听了电话那头的叙述之后,两道眉毛逐渐拧在一起,“你说,袁睿撞人了,又让我去给他收拾残局?” 袁蕾的声音细细软软的,乍一听没什么杀伤力,但混杂的不耐烦让她顿时严肃了起来,手里柔软的丝绸都被她攥成一团,布满了褶皱。 她听见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依旧温和而轻松,压迫感若隐若现在每一个字里,就像他对每一个员工循循善诱那样:“蕾蕾,你也知道,爸的身份不方便出面,你就去一趟,按我说的做,很快就结束了。” 男人将她的沉默当做了默认,乘胜追击道:“去吧,这也是对你的锻炼。” 袁蕾放下长裙,轻轻叹了口气:“哪个公安局?” 翟望岳觉得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直接去了公安局做笔录,申路河一路听到隐约的磨牙声,翟望岳衣服没换,保持着水鬼阴湿的造型,本来颜色纯正的眼睛迸出几道红血丝,像才吃过人。 袁睿看上去还不怎么清醒,脸颊通红,他和狐朋狗友才喝了一顿,开着车就横冲直撞上路了,应该不是初犯。 “他让我签谅解书。”翟望岳冷哼一声,似乎被气笑了,对申路河道,“说什么反正我也没受伤,就这么各退一步得了。” 申路河:“你拒绝了?” “当然。我说这是谋杀。”翟望岳一下坐到申路河旁边,“要再和他住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我水杯里放氰化物了。” 申路河盯着他,眼神凝重。虽然翟望岳态度很坚决,但他明白一切不会按照翟望岳的要求去运行,果不其然,整件事拉扯了半天,搞得所有人身心俱疲,翟望岳的衣服都干了。 而翟望岳的父母终于在警察局见到了失联多日的儿子,亲缘关系保障了他们不管在哪里都能通过这层关系找到翟望岳。 翟勇一眼就看到了申路河,顿时新仇旧恨一起涌了上来,一嗓子吼了出来:“翟望岳,还想着和我断绝关系,看看,被车撞了!” 周慧连忙去堵翟勇的嘴:“你怎么说话的?翟望岳,别犟,赶紧该干嘛干嘛,爸妈不怪你。” 第40章 翟望岳正要猝然站起,这时申路河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沉静的声音钻入他的耳膜:“冷静点儿。” 上前的民警也把情绪激动的翟勇和周慧拉开,隔着距离,翟勇的情绪平复了一点,他道:“翟望岳你还是太年轻,这事儿差不多得了,何况对面还要赔你钱,也不吃亏!” 这下申路河也按不住翟望岳了,翟望岳一根根掰开申路河铁箍一般的手指,猛然起身:“翟勇,在这儿你最没资格让我回家——我的高考志愿是谁改的?为了把我留在月城市,白瞎了二十分的成绩,你该谢谢我不用再花你的钱,而不是苍蝇一样跑来纠缠我!” “一个高考志愿,改了就改了,待在月城委屈死你了!”翟勇不依不挠,口水从他胡茬包围的嘴里飞溅出来,“你哥就是在外面上大学,把心玩野了,才死得这么惨,你还不知道吸取教训吗?!” 这下不止翟望岳,连申路河都不淡定起来,翟望岳感觉到他的气场一下子变了。 “老翟你别在外面把家里的事都抖出来!”周慧上前试图把他拉远,却被一把甩开,险些跌倒在地。不用说,接下来一定是周慧的暴起,然而交警大队不是给他们推推搡搡的地方,他们很快被劝开,分到两边平复情绪。 这一切都被申路河看在眼里。翟望岳对他挑眉,扯起触目惊心的疤痕,带着些炫耀:看吧,这就是他的父母,他所生活的家庭。 诚然,翟望岳很倔强,扯皮持续了很久,僵持不下,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袁睿走出交警大队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姐姐,袁蕾戴了顶大檐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见袁睿沾沾自喜地样子,立刻别过头去。 某种意义上,袁蕾不忿地抿起双唇,无能为力,却又偏偏得顺从自己的样子,可以给他一种异样的满足,不仅他的好姐姐,包括那个姓翟的,对自己一脸阴沉的吊丧脸的舍友,是,袁睿想,自己就是真的想撞死他又怎么样,在每个方面的压力下,他只能乖乖签下谅解书。 而自己,罚款是要的,敷衍是要敷衍的,就当完全是自己躲避另一辆车不得已而为之,反正这种辩解能力他还是有的,那段路上没有监控。至于翟望岳妄想让他彻底失败蹲局子,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最后一次了。”袁蕾漠然地开口,她走得很快,鞋尖点地的声音像一连串的雨滴,帽檐阴影下的双唇机械开合,透着的只有疲惫。袁睿有点好笑地睁大眼睛,上前两步赶上袁蕾:“我不相信下次我爸不会让你来给我收场,姐姐。” 最后两个字引起了袁蕾的一阵恶寒,她后背的汗毛直立,她加快了脚步,却依然甩不掉袁睿的如影随形,就算她这一次甩掉了,那血脉依然流在她的身体里,他依然是她的弟弟。 “谢雨枫,你你想清楚,我进去了,也会把你供出来,到时候咱们都别想跑。”彭飞凑近谢雨枫,女儿已经睡了,他不得不压低嗓音,以至于那些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对此,谢雨枫只是讳莫如深,同样地瞪了回去:“你不懂,比坐牢可怕的事情,多了去了。” “对,我去坐牢,女儿怎么办?”彭飞义愤填膺地激动起来,“谢雨枫,你有的时候就是小家子气,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 这时玄关传来了敲门声,一个陌生男声随之飘了过来:“开门,查水表。” 彭飞和谢雨枫对视了片刻,脸色同时变得煞白。敲门声一阵比一阵逼得紧,最后有了催命的架势,谢雨枫从猫眼看了一眼,随后令她惊恐的事情发生了:家里的防盗门被那群人打开了,几个大汉鱼贯而入。 为首的那个满背青龙,比彭飞至少高一个头,慈眉善目地走到彭飞面前:“彭飞,你不仅自己的钱没还上,还连带着苟通海开店的钱都一去不返,所以不怪你龙哥来找你,是你自己不争气啊。” 他带的几个男人熟练地坐在了餐桌旁泡茶,熟练地打开家里每一扇房门,谢雨枫经历过很多事情,现在膝盖竟然有点发软,喉咙里尖叫了一声,竟然带上了哭腔:“灿灿——” 因为她看见睡眼朦胧的女儿被从房间里拉出来,身上的睡裙还皱巴巴的,听到母亲的呼唤,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句:“妈?” 彭飞正待冲上前去,肩膀就被龙哥单手按住:“别这样,我们也没有恶意,就是让你给个准信,什么时候把窟窿补上?” “……马上,马上。”彭飞按住自己不断颤抖的右手,现在谢雨枫和他离心,报社的工作只怕是也难保,他彻底失去了一切金钱的来路,至于谢雨枫刚对他说的那句话,他此刻不得不承认,是真实的:比监狱可怕的地方太多了。 龙哥依然没有撒开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像铁箍一样,逐渐收紧:“马上可不作数啊,老弟。” 那几个男人已经开始敲着二郎腿抽烟,烟灰飘得到处都是,甚至他们还掏出了一副扑克牌,说笑着往桌子上扔,声音格外刺耳。谢雨枫在控制之下无力地嗫嚅道:“你们别碰我女儿。”然而像一只无力的小虫子,一拍之下就只剩一滩污血了。 程见云到达居民楼下的时候穿着便衣,这是她第一次出警,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她想,要是姜队知道了腩砜,也许会赞许她,不过更大可能是接着敲打她。她带队上楼,没想到那个记者家里的门竟虚掩着,她一眼就察觉出不对,进门先亮了证件:“彭飞先生,执法记录仪开着,请您跟着我们走一趟。” 第41章 那个彭飞的妻子见警方的人来,竟然松了一口气,趁着按住她的手放松,跌跌爬爬地到了灿灿身边,一把把她搂进怀里。 除此之外,她还发现了一个老熟人——龙哥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进宫了,自来熟地上前:“警官,我来这儿和朋友叙叙旧,违法吗?” “少废话。”程见云面无表情道,“你,暴力催债,彭先生,诈骗,一个个的,都到局里去说。” 申路河又一次来到了翟诚岳留下的房子,虽然没有找到他带在身上寸步不离的药盒,但确实翻出了一些零散的药片,而标签已经被完全撕掉了。 他有心脏疾病,真难想象他当时是怎么上高原的,翟诚岳一直都那么可靠,以至于很少有人会主动关心他,而这一切被翟诚岳自己掩饰得太好,申路河都迟钝着浑然未觉,那些被隐藏的东西一旦发掘开,就会如此触目惊心。 诚然,他已经拿着现有都证据去了警局,彭飞会受到应有的追责,但距离翟诚岳的案子,还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如果这条路走不通,只好把希望都寄托在鸿光了。 想到这里,申路河拍拍裤腿上的灰,站起身来,天色已晚,但门锁的响声传到了申路河的耳朵里,咔哒一声。 申路河不禁疑惑:这么晚了,到底有谁会来这里?他走出去,翟诚岳的弟弟拎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申哥,我不住宿了。” 翟望岳看上去有些不对劲,申路河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确切地说,这股郁气从他落水开始,就一直没有得到开解,越积越深。那种熟悉的,如鬼魅一样的阴森回到了他身上,以至于抬起头时的眼神有种异类感,反正不太像活人。 翟望岳把钥匙从锁孔里抽了出来,顺手放在桌上,随后关门,没有理会申路河,像在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向浴室。 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申路河不由自主地想,不过思路很快转过弯来:他本来就不是外人嘛。 他苦笑一声,视线落在了桌面的钥匙上,那点吝啬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它黄铜的锯齿上,有些许的血迹。 第24章 长发有个不好的地方,就是得常洗,否则就油腻得像一片抹布,在申路河面前,他不得不在乎这些——他得在乎自己的外貌,他也清楚地知道他长发垂落的时候更讨喜些。 翟望岳刚踏出门槛,猝不及防间,一个冷硬的东西从他眉间的伤疤滑落,一直抵到了他的眼皮上,随着他眼珠的转动,轻微地摩擦着皮肤,若是再用力一点,就会把他的眼球捅穿。 他没有惊恐害怕,只是脚步顿住了,他望着申路河的脸,后者没有表情,眼神冰冷,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着小小的钥匙,身后没有开灯,是一片浓郁的黑暗,几乎把他淹没了。 申路河平静道:“你也是这样指着袁睿的吗?” 他平视着翟望岳,只有浴室里漏出的暖光疏落地打在他的脸上,给眉间起伏淡淡的阴影,却看起来像严阵以待,至少,不是居高临下地敷衍一个孩子了。 可以说,申路河的段位比他高多了,至少暴露在他目光下的时候,翟望岳觉得根本隐瞒不了自己的小动作,今晚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中快速播放:尖锐的钥匙像把刀一样杵在狗一样发抖的小少爷眼前,后者痛苦地闭上双目,他感受到强烈的痛感,以为眼球已经爆开,红白之物撒了一地。过了一会儿,生理性的泪水从他发抖的脸颊滑落。 而事实上,袁睿眼皮上只留下了细得不能再细的一条血痕。 翟望岳简短地地承认:“是我。” 假如这次侥幸让袁睿逃脱了,他也得亲自给那个人一个教训。<a href=https:///tuijian/fuchou/ target=_blank >复仇的欲望轻而易举地入侵他大脑的全部,致使他隐瞒身份把袁睿抓住,作势把他戳瞎。 压在他眼皮上的锐意轻了一点,很明显,申路河收了力气,他将钥匙在手中转了半圈,一条手帕擦拭着它的表面,他神情松弛,竟流露出一些不置可否:“你都干这种事了,麻烦把痕迹销毁得干净一点。” 他温温柔柔地这么说着,一边替他做着应该做的事,神情依然认真,暗淡的光晕在他到眼角一闪一闪,好像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已经娴熟得不值一提。夜色漫溢到翟望岳的下巴,就像当时他落入水中一样,只是这一次,申路河没有像救世主一样把他拉出黑色的水,而是同他一起沉陷其中。 “遇到不公平又无法解决的时候,复仇是第一要务,这没有错。”申路河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措辞,再开口的时候更加严肃了,“但,翟望岳,你要记住,在复仇的刀刃伸出去的那一刻,你的正义就已经落地,给你留下的只有无限的沉重和——” 他伸出他修长的食指,在半空中点到了一片虚无,仔细一看才知道不是,他轻飘飘指向的是些微的浮尘。 申路河这才接上他断掉的话语:“和沾在身上的灰尘。” 腩砜  虽然他的这段话说得很委婉,措辞很不口语化,像从某本书里摘录出来的,但他神情非常郑重,仿佛这些东西已经在他的心里斟酌了无数遍,和他息息相关。 翟望岳目不转睛地看着申路河,光影突出了男人的骨相,弱化了那一层柔软的皮囊,以至于他的微微垂下的脸颊像冷硬的岩石。 如果说,之前他和申路河就算合作了一些事情,他们之间的联系依然风吹即碎,脆弱不堪,可这一刻,在老旧的木地板衰朽的气息和浴室里漫出的湿润的肥皂味的混合间,他们拥有了一个心照不宣一般的,黑色的秘密,这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第42章 “我明白你的意思。”翟望岳松了口气,周身的敌意弱了下去,轻声道,“可是看着那些人逃脱惩罚,我就能视而不见吗?我怎么能放过他们?” 他直视申路河琉璃般的双眼,一字一顿:“申哥,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申路河的心上,砸出巨大的回音。 申路河道:“我的选择和你一样。所以,每个人身上都是有灰尘的。只有一个人除外。” 翟望岳看出了他的想法:“那个人,是我哥?” 申路河点点头:“翟诚岳,是我见过唯一完美无瑕的人。” 翟望岳本来挺直的后背忽然有点发麻,他默默地将不偏不倚的视线移开些许,就算这时,他也能察觉申路河提到翟诚岳时,忽然亮起的眼睛。仿佛一点莹莹的灯光从水底上升。 有什么东西像扑火的飞蛾撞上灯罩一样,嘭地撞向他的胸腔。他忽然很想反驳申路河,却没有什么证据,夜晚容易把一切理智洗去,把盲目的暧昧暴露出来,在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前,翟望岳已经趿拉着拖鞋上前一步,双手猛然握住申路河的上臂。 一时间,翟望岳的温热呼吸喷到了自己的脸上,申路河一惊。翟望岳首先放松了手指:“没什么,就是经历的事情太多,有点应激。” 他的黑眸似乎能滴出墨汁来,晃动着,看上去倒是货真价实的惊魂未定:“我落水的时候,也想到我哥了,我……我其实很怕死的,申哥。” 说完,他眼睛飞快地弯了一下,翟家兄弟长相都很出众,只是风格不大一样,翟诚岳在外跑了不少地方,风餐露宿,相貌带着些许的粗犷豪放,眉眼浓郁,而翟望岳,五官精致,像精细地修过,带着少年和成人之间过渡的,微妙的干练和尖锐,由于他平时总是臭着一张脸,偶尔放松一下,就显得格外得惹人怜惜。 翟望岳的头发长长了一点儿,碎发软软地搭在肩头,和白皙的皮肤对比鲜明。他又不由自主道:“是你救了我,申哥。” 你 “不。”申路河推开他,和他拉开礼貌的距离,“我一直觉得,从小到大,只要和我走得近的人,都会遭遇些许不幸。我爸妈是这样,你哥是这样,甚至你也是。” 他一直坚定的心智空前脆弱而易碎,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不是他就是从出生起就是不祥的呢?是不是他积累的罪孽比别人更加深重,所以才屡屡报应在身边人身上呢? 他确实是理智的人,但并不代表感情和虚无缥缈的愧怍会在某一日猛然倾颓而下,压在他不堪重负的肩头。 他匆忙地对翟望岳微笑,企图把短暂的失神都掩盖于无形,翟望岳却抬起手,在他脸上刮了一下,屈起的手指拨开散落的灰棕色直发,绕到耳后。 翟望岳的眼尾挑起一点涟漪,这是申路河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混乱,如此无措。他开口,声音像泡了薄荷叶,很能令人清醒:“没关系的,申哥,你不是劝我不用多想吗?现在怎么轮到自己唯心主义了?” “哪怕你真的有什么罪孽,也还有我陪你呢。”翟望岳眼神幽深无比,申路河原本以为他的眼睛中眼黑很多,一直只有暗淡的一种颜色,倒映不出任何其他的色彩。但申路河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浅淡地浮在表面,似乎披着光芒。 翟望岳手指上缠绕着一点皮肤的触感和柔和的温度,如果停留太久,就显得过于明显了,于是他依依不舍地收回手指,他道:“我离不开你。” 不是“我不会离开你”。 这不是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真实和无论如何也无法斩断的牵扯。 翟望岳想,就是申路河身上沾染了罪恶又怎么样,他觊觎自己哥哥的男朋友,还有比他自己更肮脏的吗? 申路河呆愣了一会儿,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地板吱嘎的轻鸣。随后他又倒退了一步,手臂撞上了身后的椅背。短暂的脆弱消退了,他重新披上了坚硬的铠甲,他如梦方醒,对翟望岳道:“什么时候这么会说好话了。小望,我刚才只是发了个牢骚。“ 翟望岳后知后觉地擦了一把头发,已经干了,但棉布睡衣的上半部分已经完全被浸湿:“我也是发了个牢骚。” “哦。”申路河应答了一句,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翟望岳对他本人的态度有些超乎他的预料,不像是单纯地安慰他,他迟疑着,终于再度开口:“小望,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劲。” 翟望岳把毛巾一甩,走了出去,坐在了沙发上,转移了话题:“我晚上就睡沙发了。” 申路河暂时压下心里的疑窦,翟望岳像之前他看的书里提到过的怪物,阴暗的触手向四面八方伸展着,探寻着周围一切人对他的关怀,一旦找到一个,就会渴求地缠上去,汲汲地索取着他想要的东西——重视,怜惜,爱。可是,没人能够真正满足那种焦渴的需要。 申路河只是看着,他的同情有限,何况,除了同情,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刚进殡仪馆的时候,狼狈万分,师傅一点点教他送走他人的技艺,也在他近乎崩溃的时候,也告诫他很多朴素的道理,其中有句话,他一辈子难以忘怀:“各人有各人的命。” 这也是翟望岳的命……吗? 他望着翟望岳躺下的影子,毫无留恋地转过头,一幕幕往事在他眼前浮现,他摊开手,凝视着那些刺眼的伤疤。 第43章 所以其实,他也只不过是在命运淹没之前,柔弱地扑腾一下而已,迟早有一天,他也会被毫不容情地碾碎。 他缓缓攥紧了双手,成了一双坚硬的拳头。 “姜队,彭飞招了,诈骗,假新闻,赌博。“程见云匆匆地走出来,对姜溯道,“但是还有一个疑点,他死活不开口。他账户里给一个叫苟通海的人转了十万,从他入不敷出的经济状况来看,这不像是普通朋友之间的借款。” 姜溯抬了抬眼皮,刑警队长年至不惑,一道狰狞的旧伤疤从她的眉心开始,穿透鼻梁,横到脸颊,像趴在脸上一条长蛇,只要她有了什么表情,面部肌肉就会扭曲,于是她大部分时候都木着一张皱纹初起的脸。 她的这道疤来源于追捕一个持刀歹徒的时候,那个刚溜了冰的干瘦男人疯疯癫癫,水果刀直接划上她的脸颊,姜溯迟了一瞬,没能躲开,整张脸的皮都凹陷了下去,鲜血满面,十分骇人,但她顶着那样一张破碎的脸把歹徒按倒在地,靴子踩住他握刀的手。 姜溯道:“苟通海,现在在医院,成植物人了。钱俊龙才放出来,又犯事。“ ”姜队,这次大概只能按……“程见云惴惴不安道,结果被姜溯打断了:”寻衅滋事,拘留。“ 第25章 两人都心知肚明,钱俊龙上次入狱就是因为放高利贷和暴力追债,但不知道哪里搞来了精神鉴定报告,还有保释,刑期减到了四年,这次他到彭飞家里,傻子都知道他想干什么,但偏偏还什么也没发生,于是再怎么不甘,也只能放他再次逍遥自在。 程见云的视线下滑,落到了姜溯桌面上的案卷,不由讶然:”姜队,八年前的霓灯宾馆纵火案有新线索了?“ “当时技术不发达,漏掉了很多东西。”姜溯冷道,“一具尸体,两人失踪。现在,我们知道了,现场可能有第三个人。” 八年前,姜溯第一次踏入那个烧得焦黑的旅馆房间,惊魂未定的老板娘指认着当时的情况,说她到的时候尸体已经烧起来了,她第一时间去把人都撤了,没有别的伤亡,她反复强调。 尸体已经被锐器分成了若干块,狠狠剁下的刀痕凌乱,布料和皮肉都烧得焦黑,看着惨不忍睹,可以想见,凶手不是恶得丧心病狂,就是恨得刻骨铭心。 县城的小旅馆,周围的监控都没有普及,加上案发之后的后半夜就下了一场雨,遏止火势的同时也销毁了不少证据。凶手似乎很有反侦察意识,是清理过现场之后才点燃了尸体上的衣服。 经过姜溯的调查,在火里失踪的人有两个,一个叫严至高,另一个叫梁周。 经过走访调查,严至高和梁周两人虽然体格和年龄都相仿,可是在街头巷尾的乡邻的评价可谓天壤之别。 “严至高,说不得说不得。”被问到的人连连摆手,似乎面前是一锅很臭的东西,“都快成这儿的土皇帝了,上次带着他小弟就在街上打人,半条街都是血,没人敢靠近,就怕惹火烧身。“ ”对,还不许叫他大名,非得是什么高哥,经常带着这么大的刀片子,“另一名走访对象心有余悸地比划着,”听说还藏着步枪哪,在我们这儿天天欺男霸女,警察同志,说句不中听的,要是死的是他那就好了……“ ”梁周,为人挺老实本分的,之前老婆才过世,一直精神恍惚的样子。“老人叹气,”看着真可怜。“ ”有人说他借了高利贷,是真的吗?“走访对象好奇道,”那他岂不是老赖了?该不会就是严至高对他下手的吧?之前他也不是没整死过人。造孽呀。“ 而尸体的身份迟迟无法得到鉴定,现在还保存在冷库里,案情究竟如何,当然还是扑朔迷离,那个雨夜,死去的男人是哪一个,匆匆而去的男人又是哪一个? ”那第三个人找到了吗?“面对八年前的悬案,程见云不由好奇起来,然而姜溯很谨慎地把资料收好,斜着飞了程见云一个眼刀:”暂时保密,你不用参与。“ 姜溯顶着这样一张脸,加上不近人情的语气,常常把人吓出一身冷汗,不过程见云作为她的徒弟,比别人更了解她,她只不过是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而已,实际上十分随和。 于是程见云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水:”那我接着去审彭飞了。“ 月城的春天和秋天一纵即逝,仿佛就是在一夜之间,晚秋的寒意席卷了整个城市,翟望岳披着一件旧外套,手臂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鸿光养老院的气温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低,翟望岳似乎踏进了冰窟,而年纪大的人格外怕冷,已经有套上棉袄瑟瑟发抖的了。 张怀宗的床位比之前更加热闹,翟望岳这才知道,他的子女乌泱泱地挤在了他的床前,见他捂着小腿蜷缩成一团,不断呻吟,其中的一个女人恨铁不成钢地开口:“爸,我都说了,卖的药没用,有病趁早去看医生,不能拖!” “大姐说得对,”另一个中年男子接过话头,“爸,你的退休金都投在保健品里了,以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听自己的儿女七嘴八舌,东一句西一句地教育自己,张怀宗梗起了脖子,像不讲道理的孩子一样大声重复:“有用的!有用的!他们都说有用,只是还有一个疗程……哎呦!” 这两天他连下地都困难了,翟望岳劝他把子女叫来看望,居然也劝不动固执的老爷子。 第44章 张怀宗好不容易坐起来,可一眼就抓住了女儿正拿起他卖的一沓膏药和药片,往屋外丢,他像报警器一样高声叫起来:“不许动!我花钱买的!” “爸,我告诉你,这些都是浪费钱,不要再买了!”女人面露愠色,手一扬,花花绿绿的包装坠入了垃圾桶。 不知哪来的力气,张怀宗踉跄着站了起来,拼命地推搡眼前的人:”我不欢迎你们,不孝的东西,都走,都走!“ 父亲的力气比想象中的大太多,儿子和儿媳七手八脚地把他按住,他依然不甘不愿地跳弹着,甚至毫无脸面地四处吐口水。 大女儿接了一个电话,逃跑一样首先脱离这场闹剧,儿子带着儿媳随之跟了出去,张怀宗暂时心满意足,但依然在他们身后叫嚣着:”以后别来了!“ ”大姑姐,你可算来了,“女人双手抱臂,一开口就极尽尖酸刻薄,”你也知道咱爸难伺候,这么多年我们夫妻俩就是这么过来的,你倒是轻松。“ 她丈夫频频皱眉,不断地拉着妻子的袖口,试图打断她说的话:”少说两句行吗?“ ”就是,爸住养老院的钱还是我出的。”被称作大姑姐的大女儿面容倨傲,“你家多出点力不过分吧?” 眼见着三个中年人争执着,把老人抛在身后,渐行渐远,翟望岳连忙进去,刚经历了一场发泄,张怀宗脆弱的骨头似乎都碎了,浑身都痛,翟望岳用轻柔得不能再轻柔的手法把他扶好,将枕头垫在他身后,张怀宗这才露出了笑容:“还是你懂事。” 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就让翟望岳无言以对:“帮我把药都捡回来,给我一粒。” 翟望岳不确定他情绪稳定与否,但还是遵循了自己的本心,硬着头皮道:“张老,其实你儿子女儿说得也没错。” “这药到底真不真我不知道吗?”张怀宗再次横眉竖目,“一个个都跟死了一样,把遗产留给他们还不如扔水里。” 说着又像河豚一样鼓了起来。翟望岳非常讨厌安抚别人情绪的行为,垂下头,以免不屑的神色过于明显:“虽然这样,还是去一趟医院比较好。” “医院都是骗人的。”张怀宗道。 翟望岳去接了一杯热水,放在床头,床单湿漉漉的一股潮气,显然是很久没换了,这样对风湿疾病无疑是雪上加霜,翟望岳很快出去叫了经过的护工:“金凤姐,过来换个床单。” 高金凤听见了他说的话,默不作声地撸起袖子,粗大的青筋从发黄的衣袖里伸出来,粗糙却带着力量感。翟望岳从打开的柜子里找到被褥,递给她。 就在这时,翟望岳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连忙去接电话,一声“麻烦你了”,把活都留给了高金凤,所幸她力气大,也不需要帮手。 电话那头的申路河,话音空前地兴奋起来,以至于声音都不太像他本人:“小望,你知道吗,春姐手上有了彭飞的直接证据。一段监控。” 他话音未落,翟望岳道:“我马上过来,她把监控给你了?” “没有。”申路河遗憾道,“你也知道,从她那儿要情报,总是得有代价的。” 所以到底还是八字没一撇啊。翟望岳遗憾地想,汪正春开着她破旧的出租车游走于这个城市中间,身上总有一些介于明暗之间的线索,像魔术一样,她和哪一方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不过,这线索也出现得太巧了。我觉得,这像个阴谋。”翟望岳对听筒压低声音,“给我一个地址,我陪你一起去。” 大概谁都有暂时失去理智的时候,而对于申路河说,能让他短暂抛开理智的人,叫做翟诚岳。 翟望岳内心有点不舒服,然而无可奈何,淡淡地叹了口气。 申路河觉得,翟望岳有的时候对他泼的冷水不是毫无作用,至少能够让他从狂喜和狂热里冷下来,着手分析眼前的境遇。他终究还是告诉了翟望岳碰头的地点。 同时,申路河准备了另一部手机,绑在身上,同时挑拣了锐器放在了口袋里,他知道,要是真遇到什么危险,这点准备也无济于事,只是给自己多点胜算罢了。 在出门之前他恍然,随着时间的推移,翟望岳,在他心中竟从需要保护的孩子,成了可以陪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人。 俨然是时过境迁了。 申路河捏了捏口袋里的硬币,毅然地关上大门。 翟望岳挂了电话,下意识地透过门缝,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愣住了。 高金凤有力的双臂拎着鸡仔一样瘦弱的老人,像扔一个破麻袋一样,重重摔到了狭窄的床上,张怀宗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风里瑟瑟的白纸,还没等他发出什么声音,高金凤就赶上前,扬起手臂狠狠地在他脸颊上挥了两巴掌,由于老人的皮肤已经松弛,所以没有很大的清脆声响,只有闷闷的微响和低哑的呻吟,张怀宗彻底不动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高金凤仍不解气一般,狠狠地骂了一句:“叫你个老家伙乱说话。还敢吗?” 这时,虚掩的房门打开了,一个清秀的青年走了进来:“张老。换完了吗?” 张怀宗委屈地呜呜两声,脸颊皱成了一团。 高金凤将泛黄的床单卷在手中,来到了翟望岳面前:“你是谁,跟他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是养老院的义工。”翟望岳道。 “以后不要来了。”高金凤将床单被褥掐出了褶皱,“你们这些年轻人,净添乱。” 第45章 第26章 她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翟望岳所幸挑破了说亮话:“金凤姐,做你们这行的也不容易,但多少得对老人好点。” 他什么都知道了。高金凤短暂地不安了一秒,随即冷静下来,之前都是这么干的,一个毛头小子,又能改变什么呢。 于是她敷衍地对翟望岳道:“哦。让开。我要去下一个床位了。” 翟望岳现在急着去找申路河碰头,实在没有精力和高金凤纠缠,于是只好离去。 他非正常状态拍摄的相机在他的包里静静地闪着光。 见面的地点在街边的一辆出租车,翟望岳低下头,曲起手指敲了敲车窗玻璃,车窗摇下一条缝,露出一双眼睛。 翟望岳报了个词语,随后拉开了出租车的后门。里面申路河早就坐着了。 出租车四面的玻璃上都贴了遮阳的黑色贴纸,从外面完全看不出里面的情况,翟望岳偷偷察看一下,摄像机还有电。 “别那么紧张。”车前座的女人转了过来,是汪正春。她拿出一个手机,”现在,这个人想和你们谈话,不过她自己不方便出面,只能这样了。“ 那个声音经过变声处理,听不出究竟是谁,那人先是道:“你们是民间的调查人对吧?你们给的消息把一个记者送进去了,效率不能说不高啊。” 申路河和翟望岳交换一个眼神,那人知道这件事,那么那人要不是直接相关此案的人,就是能够接触机密案卷的人。申路河平静地开口:“然后呢?”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要你们关于日升集团的东西。” 那个字眼一出,两人顿时警惕起来。翟望岳单手按住太阳穴,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抱歉。你说得太笼统,让我们很难信任你。” “春姐,”那个声音依然非常稳重,“把彭飞的那段视频给他们吧。” 汪正春把一个硬盘拿出来,递给翟望岳。声音雀跃了一点:“你们回去慢慢读取,反正我不着急, 如果你们想好了,再来通过春姐找我。” 虽然那个人开出的条件很有吸引力,但申路河还是断然拒绝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冒这样的风险。汪正春以同样的热情送走了他们。 天已经冷了,而翟望岳的外套依然很单薄,申路河估计他很久没有买新的衣服了,通身灰扑扑的,水洗的边角有点发白。全凭自身的挺括勉强撑着,不然就太狼狈了。 “申哥,今天和我一起回城北?”翟望岳双手插兜,忽然道。 不是申路河的错觉,那个相对袒露脆弱的晚上之后,翟望岳对他确实明显地热情了起来。 他长发扎着,整张脸瘦了点,看起来落拓,倒也清爽,鞋底咔嚓碾过一片凋零的树叶:“正好我有点想法不方便在外面说。” 申路河还没上楼就听到邻居吵嚷的声音,定神查看,头皮“嗡”的一声:翟望岳的父母就守在门口,旁边围了一圈人,似乎是在劝,然而也劝不动,一见翟望岳回来,翟勇三步两步下楼,扬起巴掌:“你小子躲这儿了!给我过来,说说明白!” 翟望岳站在楼下不动了:“我没什么可说的,再这样我报警了。” “你报啊,昧良心的东西!”周慧的嗓音格外凄厉,像含着一把刀片,“才上大学多久就翅膀硬了,报警啊,让警察来抓你爸妈!” 申路河从邻居口中得到了零散的信息,翟望岳的父母一早就来蹲点,甚至打电话叫开锁师傅,遭到拒绝后开始撬门,被左邻右舍拦了下来。 翟勇不仅要冲上来打翟望岳,而且把申路河也囊括了进去,对着两旁的人,大声地宣布:“妈的,你不要脸我还要呢,个男狐媚子勾引完大的勾引小的……” 身旁依然很嘈杂,纷纷的议论像缠绕着他的秋虫,但申路河完全听不见了,浑身的血都往脑袋涌,眼前的场景变成了一帧帧的默片,可是还没等到他有所动作,翟望岳就把翟勇的手臂往旁边一折,控制了他的行动:“翟勇你怎么说话的,少血口喷人!” 翟望岳苍白的脸顷刻间变得鲜红,似乎下一秒就能淌出血来。 后来社区和民警轮番上阵,终于把乌眼鸡一样的父子劝开,翟勇依然叫嚣着下次还来,而翟望岳已经懒得理会他,在按键手机上百无聊赖地玩俄罗斯方块。 把乌泱泱的一群人送走之后,翟望岳重重摔上大门,长舒一口气,他注意到申路河的些许无措,然而并不能说什么话来开解,只是淡道:“你别听我爸胡扯。” 冰箱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所以干脆潦草地把所有丸子下锅煮了,辣椒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可以盖住食材原本的味道,刺激神经的辣变成了痛感,立刻地振奋了人的食欲,水汽腾起,屋子里看上去终于有了点烟火气和人气。 申路河无声地笑笑:“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 翟望岳把话题转移开,“申哥,你觉得那个神秘的人是谁?” “我猜他和警方有关。”申路河陷入沉思,“毕竟,我之前也一直怀疑春姐情报的来源,如果她是线人,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翟望岳凑近他一点,眼神里透着一些饶有兴味,氤氲的白气让他的眼眸湿润了一点:“我不这么觉得。线人不会随意地公开她手上的东西,我倒觉得,是有人想对日升不利,所以才借助我们的力量。” 翟望岳说得有理,申路河点头,顺着他的意思有理有据地分析:“而且不像是对手公司的行为,首先,在月城,日升集团已经是一家独大;其次,就算真是,也会选择更为专业的人士,而不是我们这样的。” 第46章 “更大可能,是我们一样的个体,等待着合作。”翟望岳用筷子去夹牛肉丸,居然失败了,它滑溜溜地回到红色的汤水里。申路河叹了口气,用了两双筷子,双手并用地把裹了一层油的肉丸送到翟望岳的碗里。 他的手真的很稳。 翟望岳失神片刻,他想到了父亲白天说的那句话,顿时感叹,虽然他和父亲的关系从来没有好过,但父子之间竟然有一种可怕的直觉。 “申哥,我在鸿光有新的发现了。”翟望岳咬了一口牛肉丸,见申路河洗耳恭听的样子,才接着讲下去。 “综上,我哥记录的,可能是真的。”翟望岳垂下眉眼,寒气终于侵袭了他的身体,他总结道,“这个冬天,大概会很不好过。” 第27章 那天,沈宇挨了多少下,自己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最后他推开谢雨枫,自力更生地拼命捶打着自己,眼泪不知不觉滴了下来。 他不能一走了之,因为日升是他拼了命进入的,他一个人带着儿子,如果再度失业,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出了会议室之后,同事们纷纷移开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或许有同情或者怜悯,不过更多的是麻木不仁和若有若无的心虚。 他们以为,只要如数完成了手上的工作,这一切就与他无关。 就像他今晚滴到酒里的汗水,喝下去,有点苦味。眼前的人影开始模糊,像被拉得很远。他胸口的蹦跳变成了钝钝的痛感,他极力说明这是错觉。 这顿饭吃到晚上十点才结束,简主管提议下一个活动,但沈宇被排除在外,很显然,他没有被邀请。 他双腿像筛糠一样抖,一路走下了台阶,月城的夜湿冷到了骨子里,就连衣物也抵挡不住。 旭风还在家里等着他。他忽然感觉很温暖,那种触感像绸缎一样,将他眼前的画面都变了模样. 沈宇捧住心口,摇摇晃晃,只是凭借肌肉记忆不断地向前走,路人疑惑地望着那个蹒跚的中年人,终究没有一个能上前。 今晚,申路河将房间留给了翟望岳,自己披着毯子睡到了沙发上。 他究竟在想什么?翟望岳努力地去模拟他的念头,或许是终于把自己不值钱的同情分给他一撇。 辗转了半夜之后,翟望岳被喉咙里火炭一样的干渴逼了起来,趿拉着拖鞋,到厨房里去接水,小腿被冷飕飕的小风一吹,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喝了半杯水,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申路河躺的地方移动。本来沙发也不大,躺申路河一个人差不多就占满了,连翻身的余裕都很狭窄,盖在身上的毛毯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滑了下去,只剩下四分之一搭在他的身上。 他里面只有一身薄睡衣,贴在他的骨架上,窗帘后幽暗的光线随着呼吸,在他的脸庞和身型起伏上游走,将他的睫毛拉出乌黑的阴影。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脸庞的线条很柔顺,有种格外的脆弱和无力,像白瓷凑成,精致得不可思议。 然而他的眉心痛苦地皱着,嘴唇蠕动着吐出一些模糊的字句,翟望岳下意识地贴上去,终于听见了他反复着念叨的语句: “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翟望岳不知道他梦里到底是什么,但那几个字宛如刀片,在他心上刻划下凌乱的刻痕。 不可能快了,从一开始就是。 翟望岳的手伸过去,从地上轻轻捞起厚重的毛毯,掖上申路河的肩头。大概是白天太过疲惫,所以虽然被乱梦纠缠着,申路河依然没有醒,他一向睡得很沉。 翟望岳的手依然没有移开,按压在申路河肩上,维持着仅有的一点体面,可是肌肤连接处一路烫了起来,像细盐粒磨在皮肤下方,带来止不住的痛痒难当。 申路河身上带着些苦味,也许是殡仪馆里线香和黄杨木的气息,也许是他今天洗澡时也用了香皂:很古老的牌子,外包装土气而毫无亮点,用起来是萦绕不去的中药的草木气息,大概是他觉得这样可以杀菌吧。 那种气味带着刺,可尾调却飘摇着缠绕,像春茶袅袅的余香。 不知不觉间,申路河的脸和翟望岳只剩下咫尺之距。 睡眠中平静的呼吸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互相影响,翟望岳的脑海里响起父亲气恼之下的怒骂: -“妈的,你不要脸我还要呢,个男狐媚子勾引完大的勾引小的……” 不要脸。 翟望岳的心脏被猛然锤了一下,他的五脏六腑都收缩起来,像看不见的刀刃刮着他,就像刮鱼鳞的刀片刮着他的后背,银色的鳞片七零八落地掉下,和着稀薄的血,散在深沉而无人在意的夜里。 为什么要这样呢,翟望岳想,你睁开眼,看看我。 我不无辜,我有罪,可是我是活生生的,和你的过去毫无关系,我也能承担一切的阴影。 翟望岳垂下昏昏的脑袋,双唇贴了一下申路河光滑的额头。 做得既快速又隐秘,像是已经重复了无数遍一样,没留下一点可以捕捉到的把柄,唇上沾染的一点皂角香气都被翟望岳尽数吞下,却像是穿凿进皮肉的毒一样,从此除了死亡永无法治愈的那种。 ……真想再重复一遍。 这个念头占据了翟望岳的大脑。他混乱地挪动身体,试图站起来,这次申路河终于醒了。朦胧的睡眼中,翟望岳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只有从脸上缓缓滑落的黑发证明那不是一尊雕塑。 第47章 申路河:“小望,还不睡?” 翟望岳惊险地平复自己的心情,尽力不露出异样的神色:“起来喝水,听见你在说梦话,就过来看看。” 刚才自己到底说了什么?申路河稍微回忆了一下梦境,立刻警惕起来。 这绝不能让翟望岳知道。 两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地藏着截然不同的秘密。 申路河笑了笑,下垂的眼角透着浓重的倦怠:“我累的时候会有这毛病。” “我说……”翟望岳无意识地拨弄发尾,黑色的长发像铁线散在他的指尖,暴露了些许紧张,“其实你可以把我当男人看。” 这次申路河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他才睡醒,一簇头顶的发丝翘起,拱出一个半圆的弧:“好吧。” 接着他不硬不软地接上:“那你应该明白,成年人之间是要保持距离的,不是吗?” 所以,申路河周旋的手段,再高明不过了,让翟望岳欲言又止,一点也接不住他的招。 “但是,和人保持距离很累,这我知道。”翟望岳暗暗吸了口气,带着孤注一掷道,“你身边还有我呢。” 申路河不作声,眼睛里的光清明了一点,仿佛翟望岳内心每一个角落都被他一览无余。他心里动摇了一下,审视自己的哪句话说得太露骨。 都说兄弟由于血缘和其他地方的相似,审美也会高度重合,所以,很有可能爱上同一个人。 不能说父母多么偏爱哥哥,从小到大,都是叛逆的翟诚岳闯了祸之后,被翟勇和周慧男女混合双打,翟诚岳上一秒满脸是泪,下一秒就又换上了缺了牙齿的笑脸。 不管是管教还是关注,都是翟诚岳获得的更多,因为平日里叛逆,所以得到成就就格外地不同,值得翟勇和周慧特别地半带炫耀地去抱怨。 小儿子更听话更优秀,以至于成了平常,可以放心地忽略,以至于这成了翟望岳内心最敏感脆弱的地方。 从当年到现在,翟望岳一直停留在那个害怕被大人遗忘的孩子,他害怕有一天突然消失,都无人会察觉,也苦苦地依恋着带着些许大哥气质的人,寻求长辈一样的认可。 是他深入骨髓的执念。 他盯着申路河淡色的双唇,耳膜嗡嗡地鼓噪,烧热了冷静却疯狂的火。 他是哥哥的人。他心里容不下自己。 这是抓心挠肝的折磨。扎着他充满酸水的心脏,仿佛十九年来,所有被压抑的不忿和不满都倾泻在这种感情之上。 还有翟望岳……吗? 申路河单手撑在毛毯上,眨了眨酸涩的眼,他清楚地明白,有些事只能烂在心里,没有人能帮他,翟诚岳是这样,翟望岳也是。 他意识到了翟望岳对他态度的变化,却无法探知这种变化的来源。 申路河一厢情愿地把那理解成年轻人终于试着敞开心扉,但轻微的违和感却提醒他那是天大的误会。 翟望岳的心理问题从来没有好过,并且越来越严重。 翟勇的话很难听,让申路河皱眉,然而也让他心有惴惴。这种念头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直视着翟望岳的双眼,心里的弦猛然跳了一下,警铃大作。 这个眼神太熟悉了。他在哪里见过。申路河终于想起来了,在他噩梦中的一个,浑身是水的翟诚岳捧着奶油融化的生日蛋糕,望着他,喃喃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裹挟着死亡和……暧昧的气息。 申路河猛然站了起来,去找拖鞋,避开翟望岳。他的大脑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一半是他怎么能这么想,另外一半是,万一这不是胡思乱想怎么办? 他毛骨悚然。 这个夜注定过得很不平静。沈旭风连着打了一打电话,回答他的只有嘟嘟的忙音。他终于坐不住了,披上衣服夹着手机,一路找了出去。 “爸!沈宇!”沈旭风灌了半嘴的寒意,腮帮像冻成了冰坨,机械地向前走动着,冰冻的手指按动手机的按键,拜托回答一声啊!他慌乱起来,眼神乱飘,凌晨的夜晚,大街上没有几个路人,一时间似乎只剩下这个无助的青年。 天色慢慢亮起了鱼肚白,汽车的鸣笛声搅动沈旭风浑浑噩噩的大脑,一个早起的环卫工人拿着扫帚从他的面前走了过去,钻进大街旁一条幽深的小巷,然后,沈旭风听见了一声极力压抑的惊呼。 他浑身发麻,循着环卫工人,战战兢兢地踏入了小巷,这时那人刚好让出了空隙,给了沈旭风察看的余地。 在腾起的垃圾的腐臭味中,衣衫剥落大半的沈宇一动不动地坐着,脑袋垂下,看上去像睡着了。 第28章 “……爸。”沈旭风看清了那张脸和熟悉的外衣,虽然脏兮兮的,但他依然辨认了出来。父亲出门时向他得意地炫耀:“旭风,这套西服是公司发的,你别说,看着还挺有型的。” 他在镜子前来回地照着自己,这大概是他自妻子去世之后第一次如此浮夸地打扮,然而他前额的头发已经稀疏,皮带挂不住凸起的肚腹,脸上的淤血还没有散尽,怎么看都和有型两个字不沾边。然而沈旭风依旧很给面子地为父亲捧场:“爸,太帅了。” 沈宇正要开门,回过头来对沈旭风道:“今天我和单位里的领导吃饭,可能会晚回来,不用等我了。” 沈旭风缓缓地蹲下去,碰了碰男人冰冷的脸,橡胶一样的触感让他心中从头到脚爬过触电一般的恐惧。 第48章 他在裤腰带上发现了自家的钥匙。 最后一丝希望被无情地抽去,沈旭风不顾暗巷里的垃圾和难闻的污水,嗓子都快要劈开:“爸……爸!!” 翟望岳又一次来到鸿光的时候,打听了一圈,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张怀宗去了哪里。 “前两天他发病了,大概是被儿子女儿接走了。” 问到的老人若有所思。他记忆力正在下降,这时他剧烈的咳嗽,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翟望岳熟练地捞过了垃圾桶,垫到老人的下方。他在照顾人方面已经得心应手,然而依然小心地皱着眉,等待着老人关于张怀宗下落的最终解答。 然而老人咳了很久,直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啸叫,像装了一个看不见的可怕风箱把五脏六腑都撕扯碎了,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翟望岳帮他拍抚了很久,才听见他用嘶哑的嗓音道:“我告诉你的事儿你可别往外说啊……小望,入冬以来鸿光什么供暖设备都没有,差不多所有人都病了,尤其老张,前两天都卧床不起了,我看……是要不行了。” 他缩起脖子,打量过四下无人,才低低地说出自己的猜测。 冰窟一样的养老院里阴冷而潮湿,呻吟和咳嗽声像背景音乐一样此起彼伏,光是听着,都令人心生压抑。翟望岳暗暗握住了包里的照相机,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了没几颗豆芽的白水上。这便是食堂提供的东西。不但如此,就连原有的到处乱走的护工也少了不少,在半山的小楼上方,人气渐渐弱了下去,而死亡像一片乌云缓慢地移了过来,在所有事物上罩上一层黑纱。 离开的车上,翟望岳没找到位置,只能凑合着走到大巴的最后,坐到了沈旭风的身边。由于角度,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沈旭风手臂上的黑纱。 他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翟望岳的性格给予他唯一的应对方式便是沉默。他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结果随着车辆的颠簸,却是沈旭风首先打破了有节奏的引擎轰鸣:“我爸去世了。” “节哀。”翟望岳简单地回答,而前方的座位却传来一个女声:“怎么会?这么突然?发生什么了?” 袁蕾的双眼瞪得很大,露出了大小姐不该有的,不礼貌的惊诧和悲伤,大眼睛里差点充盈水晶一样的泪水。 沈旭风望着袁蕾,眼前的这个懵懂无知的姑娘就是日升的大小姐。所以他只能摇摇头,语焉不详地告诉她:“在和单位的人喝酒的时候,去世了,心梗。” 沈旭风默默咽下了后面的话语:因为父亲是在酒店之外去世的,所以什么赔偿都没有拿到,他这两天低三下四地求了不少亲戚,但礼貌的背后是生怕被这个拖油瓶缠上的疏远,厚重的防盗门一次次砸在了他的鼻子上,提醒他,他这下彻底无所凭依了。 他像个游魂,漫无目的地飘荡在黎明之前的马路边上,日升集团里每一个人的脸从他的眼前放映过去。 他的一张脸明显地灰暗下去,袁蕾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不忍道:“对不起……请节哀。” 一旁的翟望岳却忽然想到什么,难以置信地看了沈旭风一眼:如果他掌握的情报没有错的话,沈旭风的父亲才入职日升集团。 袁蕾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她还记得那一天的沈旭风给他们每人买了一个冰激凌,她边咬着软软的奶油边问:“沈旭风,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没什么特别的,嘿嘿。”沈旭风憨憨地笑了笑,“今天我爸找到新工作啦,很有前途的。” 他父母早就离婚了,和父亲的感情好得有目共睹,甚至有点像无话不谈的兄弟。所以,大家也由衷地跟着他一起高兴,说说笑笑间,冰激凌滴落在水泥地上,勾勒出抽象的图案。 日升集团,又是日升集团。翟望岳摸着下巴,他的证据收集得差不多了,然而,究竟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还是隐藏于迷雾重重中的未知数。 最近真是一件好事都没有。走下车的时候,翟望岳默默裹紧了单薄的外套,透过有点长的刘海,一眼就看见了菜场和等他的申路河。 申路河一身毛衣,柔软得像能陷进破败的楼群后金红色的夕阳里。翟望岳三两步冲上去,还没等反应过来,就一把挽住申路河的手臂。 突如其来的冲击力太大,申路河晃了晃,才稳住身形,他是独生子,但那一刻一下子体会到了有个弟弟的感觉,也明白了提起翟望岳时,翟诚岳那晶亮的眼神。 翟望岳像只融于夜色的黑猫,在想要亲近的时候,只是踮着脚轻轻地爬过来,然后又轻轻地拿肉垫拍他一下,最后飞快地缩回去,生怕被发现一样。只是申路河没有发现,翟望岳一直压着瞳孔的眼皮抬起了一点儿,夕晖终于落入了他的眼底,让他暗无天日的瞳孔亮了一点,多了一丝纯黑之外的颜色。 但如果仔细看了,就会明白那是水上漂浮的一团火焰,燎在申路河的下半张脸,从脸颊到唇角,那触感是微温的柔软。申路河不会猜测出,死死拽着他手臂的,他前男友的弟弟此时正肖想着兄弟之外的任何感情。 翟望岳这个年纪的青年,欲望是最旺盛的,由于实战但经验是一片空白,想象力也是最旺盛的,就算不提彼此之间传阅的,内容心照不宣的杂志,也不提宿舍墙壁上贴着的搔首弄姿的杂志封面。对着纸片上两三个字符,脑袋里都能浮想联翩到浑身燥热,和其他同龄人相比,翟望岳的素材有所不同,但是更为丰富和真实,毕竟无论肌肤之亲还是四目相对,他都经历过太多次。哪怕是再过界一点的,潮红的双颊和潋滟的双眸,他也未尝不知晓,只是那些表情从来不属于他。 第49章 翟望岳与申路河并着肩在菜市场中挑拣,今天申路河打算做辣椒炒肉,在他回过身,让翟望岳抓住与他四目相对时机的那一刻,那双平静而残忍的眼睛把翟望岳瞬间打回了原型。那里面除了淡淡的温柔,什么也没有。 也就是所有不着边际的幻想轰然破灭的这一刻,那个男人身上的诱惑力才达到了顶峰。 “小望,你又在发呆?”申路河对他勾了下嘴角,见没有应答,回过头接着挑选肉铺上红红白白的肉块。 可是,他扶着下巴,眼睛死死地定在了肉上面,忽然陷入一片可怕的沉默。申路河抬起头,以往的老板魏丛山并不在,摊位上只有个小姑娘,他认识,是老板的女儿,叫小青。 她不过只上初中,长身体的阶段为了省钱,校服买了大码的,够穿很久。这样一看,小青便显得比实际上更为单薄。但申路河了解她,她不仅懂事地早早当家,而且力气也不小,在帮她父亲看摊位的时候,扬起砧板旁边的刀也能剁开肋骨。 “申哥,今天不买吗?”小青抬起眼睛,她的双眼非常熟悉,申路河稍稍侧头,很快找到了原因,她的瞳孔和翟望岳的一样,是纯然的黑。 翟望岳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同样将视线转向了申路河。申路河不好拖延太久,压下了心中漫溢的疑窦,和颜悦色地问小青:“小青,你爸呢,今天不在?” 女孩子“唔”了一声,似乎在沉吟,过了一会儿得到了答案:“他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申路河点点头,身后的手互相掐着,已经布满了汗水,他强撑着脸上的轻松表情:“这样吧,给我挑这块。” 小青低下头去,麻利地上秤,计价:“抹个零,十三块。” 付钱之后,申路河接过塑料袋,对女孩礼貌地道别之后,暗暗拉起了翟望岳的手腕,向门口走。 虽然一到申路河的身边,翟望岳就容易被少年的情感冲昏头脑,但他觑着申路河冷峻得如同美国石头的侧脸,一下子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快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直到一路走出菜市场,走过喧嚣的大路,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连手腕都被攥得发麻,翟望岳有意识地反向一扯,逼着申路河停下匆匆的脚步。 申路河转过头:“我们先不回家了。” “去哪儿?” “去报警。”申路河眼神缓慢地下移,落在了塑料袋里那血色淋漓的肉块上,“这里面的东西,不像动物的肉。” 翟望岳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一脸疤的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瞪大眼睛惊恐地质问自己:“小青,怎么了?你又犯什么事儿了?” “别紧张,大姐。”姜溯虽这么说,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你们只要如实回答接下来的问题就行。” 与她同行的程见云默默地观察着证人家狭小的房间。 今天傍晚,两个年轻男人提着一袋看起来是菜市场上买来的肉报警,她看了第一眼,立刻道:“得拿去化验。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男人看着很冷静,伸手间,程见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手指间形状奇怪的疤痕。他简单地回答:“我在殡仪馆工作。” 化验的结果和申路河最坏的猜想类似,魏小青果然卷入了一场命案。 魏家一家共五口,挤在逼匝的老小区里,主要经济来源就是菜市场的肉铺。魏丛山的父母身体还算硬朗,妻子高金凤在鸿光养老院当护工,女儿魏小青还在上学,是个十分乖巧的姑娘。 房子一看就是每天被打扫着的,但人生活得久了,饭桌,墙壁和棕褐色的壁橱上难免都覆盖着擦不掉的油腻,角落随意堆放着酒瓶,有些里面还残存着浑浊的酒液。 据他的家人说,魏丛山是全家的顶梁柱,他不在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根本无法支撑下去。 姜溯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可除了深深的无奈,并没有多大的担忧和恐惧,仿佛早就料到了魏丛山的下落。 老警察的直觉早就给了姜溯提醒。然而她没有把任何的疑窦表现出来,依然沉着气道:“魏丛山出事之前,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 高金凤在围裙上反复搓着手心的泥,和身旁的人面面相觑,讷然地第一个开口:“我这两天都呆在单位,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老人也慢慢地摇头叹息:“他当时……和一个人聊了很久,出去了,咱们都不认识那个人。” 魏小青捏着下巴沉思,过了一会儿抬起头,马尾辫从她的肩头滑下来:“我记得爸爸叫他,龙哥。” 老人也恍然大悟般,附和道:“对对,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听到熟悉的龙哥大名,程见云心里暗暗咯噔一下,像忽然碾过道路上一个小石子。他不是才出去吗?这就又犯事儿了。 想当然可是办案中的大忌。程见云连忙掐断自己的内心所想,转而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回到面前的谈话中。 仿佛是突然开了窍一样,魏小青想起了很多事情,有条不紊地叙述起来,包括那个名叫龙哥的叔叔,包括父亲和他交流的片段。女孩子讲话细声细气,却透着股韧劲儿,像拉扯不断又比人想象中锋利太多的丝。 由于大人们都六神无主,她就成了家里唯一抗得住事儿的人。她看得出,她日常生活中很有自己的想法也很早熟,对于两个严肃的警察也强撑着自己不露怯,但偶尔的结巴和过于书面化的口吻还是暴露了她年纪小的事实。 第50章 不论如何,这都是个聪明且老成的孩子,从外表到行为举止都验证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真假难辨的俗语。 询问结束之后,姜溯整理着笔记,确定了接下来的调查方向。 第29章 翟望岳闭着眼睛,他仿佛泡在了血色的池沼里,只要呼吸,腥臭的液体就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喉咙和鼻腔,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在他的背后盘桓,又好像被囫囵塞进了出生之前混沌的羊水之中,挤压和拉扯翻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噩梦,只是他这么大的人了,还做这种话闹鬼的梦就显得很稀有。 他猛然从床板上蹦起来,后背都是凉丝丝的汗渍。申路河的侧脸近在咫尺,低着头看着些什么,滑落的碎发上是一层夕阳的金。 翟望岳恍然间想到,那些其他孩子习以为常的一切,噩梦中惊醒总有父母长辈的安慰,大雨倾盆中回到家被饭菜蒸腾的热气模糊眼睛,他什么也没有,梦醒之后只剩下没有尽头的虚无。 现在也依然是虚无,那最中心多出的,名叫申路河的人影只是越发地衬托出深渊的深度。 申路河伸手撸起翟望岳的刘海,手指探了探他的额头,有点烫,还是湿漉漉的,他不得不放下左手里的相机,坐起身来,凑上去仔细端详:果不其然,青年常年苍白的脸上浮现异样的血色,在他凑近的那一刻,瞳孔微微放大,不知是惊讶还是恐惧,抑或其他,不管如此,他的眼神在那一刻聚焦,带着些许的锐利锁定在了自己的脸上,让申路河心中一凛,急忙缩回了手:“那个,我去拿体温计。” 转过身之后,他才来得及细细品味刚才那个眼神:不太像被冒犯时候的惊愕和愤怒,更像是……怎么说呢,望着盘中的珍馐美味, 下一秒,刀叉就会迫不及待地落下,贪婪地将他禁锢在视线之内。 申路河干这个工作久了,自然能分辨出人心的好恶,早就没那么单纯,此刻,他却不太明白如何面对翟望岳了。 他捏着水银温度计,递给翟望岳:“自己会用吗?” 翟望岳对他置若罔闻,眼神又一次涣散下去,好像真的烧糊涂了,他一动不动。 没办法。翟望岳想,他本来不是一个容易得到别人的代劳的人,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撒个小谎,或者干脆耍赖地等待发烧中的自己如同蜡烛一样软熔熔地化掉,虽然他眯着眼睛,但眼皮下的眼珠紧张地期待着申路河的下一步。 他不会这么无情地离开,把自己扔在这里的。翟望岳想,毕竟他是个心软的家伙。 终于,他听见了一声很轻微的叹息,然后,申路河伸手撩起他衣襟的下摆,即使他已经努力地试图避开肌肤,但除了水银体温计,他的手指依然带着微凉划过翟望岳的小腹,翟望岳绷紧了下腹部的肌肉,一片酥麻的僵硬感迅速地蔓延。 翟望岳盯着申路河的脸,他秀气的双眉轻微蹙起,即使已经极力地压抑,抿得发白的嘴唇还是暴露了他内心已经纠结成一团乱麻。 翟望岳腋下夹住水银体温计的那一刻,申路河如释重负,像触电一般抽出手,但翟望岳身上的衣服本来就不算宽松,申路河身形晃了一下,整个人向前倒去。 这个意外让翟望岳也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双眼,若不是还夹着温度计,他就会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 申路河的不安达到了顶峰,他慌忙地撑在翟望岳的身上,好不容易地才稳住了自己,只是很快他就明白了手底下东西的不对劲之处。 见申路河还没有走完从反应过来到勃然大怒的反射弧,脑海里比谁都胆大包天的翟望岳,此刻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罕见地结巴起来:“我……我去洗把脸。” 这下他才是从身到心地烧着了。胡乱地抹了两把水珠在滚烫的脸上,他抬起头,面对着斑驳的镜面,撩起了长刘海儿。 镜子里的那个青年看久了,竟也会让自己觉得陌生。 这是哥哥的房子,就在翟望岳站的位置,翟诚岳也同样地站立过,在那里刷牙洗脸,凝视镜子里的眼睛。 那双眼睛仿佛印刻进了镜子的深处,这一刻,一种闪电一样的预感洞穿翟望岳的大脑,在这面镜子前,两个姓翟的男人隔着时空和生死对视。翟望岳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和哥哥已经是如此得相似了。即使风格完全不相同,第一眼看不出来,眼角眉梢也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翟诚岳用那双和离开时别无二致的眼睛问他:小望,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翟望岳凝视着哥哥的脸,忽然垂下眉尖,露出一个笑容。 是的,他从小到大无功无过,就算有压抑,有阴暗,但大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消化掉了,以至于它们其实从未消失,而是刻进了他的骨髓,无法拔出了。 翟望岳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那些幻觉像水波一样消逝。他放弃了向哥哥解释这一切,去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不必原谅我。他想。我只是放纵这么一次。 毕竟……这是我第一个主动渴望着的人。 申路河坐在沙发上,捧着相机,已经如坐针毡。仅仅是随意拨弄了两下,他就在里面看到了给他致命一击的照片。 不是一张,而是一眼下去看不到尽头的一打。是各种角度偷拍的申路河,不光是平时衣冠楚楚的样子,甚至披着一件宽大衬衫,俯下身来的自己都被如数地记录在不大的屏幕里。 第51章 不仅如此,申路河很容易地捕捉到,镜头后黏腻而渴求的目光,仿佛把每一寸露在外面的淡粉色肌肤摩挲过。 一切都像是被挑开的草蛇灰线,明明它在暗处蜿蜒的时候,激不起太多的波澜,但牵起了一个头,就会像雪崩一样纷至沓来,把毛骨悚然的申路河压得动弹不得。 过往的一幕幕终于清晰地流淌在申路河的脑海。翟望岳突然凑上来的动作,久久追随着他的眼神,还有他和旁人说话时有意无意的打断。 他甚至都没有想过怎样面对小家伙荒谬不经的念头,第一反应竟然是关掉相机,然后飞速离开肇事的现场,善后工作甚至不如当时的他完满。 他回到了浑浑噩噩,宛如一个空壳的那趟旅程,回到映照着脸庞的橘黄色篝火前,那是他和翟诚岳初遇的地方,现在申路河只想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那就是:他应该怎么办?! 真的把翟望岳揍一顿吗? “申哥。” 听到翟望岳叫他的声音,申路河抬起头来,翟望岳刚从浴室里出来,黑色的长发半干,水滴落在肩头,在白色的棉布上染开一片灰色。 翟望岳没有表情,径直向他走过来,短短两步,申路河明白了什么——他不单纯,明白这个时候的男人在想什么。如果他要逃,那么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还没来得及从沙发上起身,翟望岳比他更快地弯下腰来,捧着他的脸,不由分说地把他按进布质的沙发。 墨蓝色的天空像洒落的钢笔墨水,随着暮色沉下同时落下了秋天的雨,疏疏落落地砸在塑料雨棚上,是月城市寒凉的开始。翟望岳的双唇和第一滴雨一起落了下来,是一个比秋雨温度高不了多少的吻。 申路河在那一刻尝到了青年从浴室带出来的干净味道,嘴角溢出断断续续的一个“唔”,他挣扎了一下,结果是更深地陷入纠结的布料之间,后背根本使不上力。翟望岳的手掌从他的下颌滑到了脖颈两侧,像扼住了他的喉咙,但迟迟没有按下去。一时分不清剧烈跳动的脉搏来自于谁。 翟望岳似乎比他还不淡定,鼻尖时不时磕碰到,气息疯狂地颤抖,在双唇的传递间吞了下去。 终于触碰到喜欢的人的激动和铺天盖地的背德感像倾倒的山,压在了翟望岳的后背,除了攫取申路河的气息,他脑袋里没有了别的想法。 直到申路河首先挣脱,他忘了素质,大声骂了句“个苕皮,老子一巴掌把你挎墙上”,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这一巴掌力道太大,翟望岳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白净的脸上浮现异样的一片红。 直到这时,翟望岳还在执迷不悟而沾沾自喜地想,一个吻的代价只是不太痛的一巴掌,这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一笔交易。 申路河和他对视片刻,先换回了普通话,礼貌地道了歉:“对不起啊。” 话音未落,他又拧起眉:“翟望岳,你清楚一点我是谁!” “知道。”脸颊的火烧火燎没有令他愤怒,反而让他冷静,翟望岳道,“我知道你忘不了我哥,我也比不上他。” 他凑近了一点,望着申路河,一字一顿:“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宛如恶魔的低语在申路河耳边萦绕,激起了他压抑已久的怒火,他气急败坏地扬起胳膊,不遗余力地揪起翟望岳,打算好好收拾这小子一顿,然而矛盾的反应依然控制了他的大脑:他想起翟望岳还在发烧。 申路河无奈地把手放了下去,甚至被气得扬起嘴角:“你就是看中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对吧,翟望岳?” 这是他第几次叫自己的大名?那三个字像细针一样戳进了翟望岳的大脑,反而让他更加兴奋起来,以至于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他的体温已经烧得很高了,连呼吸都是滚烫的,又一次把申路河的话当作了耳边风,不管不顾地试图再次扯他的领子,这一次的纠缠被推开了:“这就对了,申哥。” 那个警惕而严阵以待的眼神,不是对于男朋友留下的弟弟的,而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 这足以让翟望岳心满意足。他没有如申路河所愿远远地滚开,反而拉近了暧昧的距离,似乎是说胡话一般,喋喋不休:“申哥,你看我一眼,为什么我们不行呢,至少我还年轻,我们还有未来不是吗,我可以给你很多时间……” 他的意识模糊不清,最后是不是又挨了一巴掌,翟望岳自己也不清楚。申路河的声音渐渐趋于尖锐:痴心妄想,别发疯了翟望岳。 然后眼前猛地一黑,归于沉寂。 第30章 高烧中的翟望岳脑子里充斥着混乱的梦境,数不清的场景一团一团地攻击着他的脑仁,他头痛得恨不得把脑壳里血糊糊的东西挖出来团吧团吧扔了。 这个奇怪的念头终于让他将眼睛睁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眼前是白得晃眼的天花板,翟望岳用力眨了眨眼,逐渐回到他身体里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逐渐涌入血管的凉意,还有,外面淅淅沥沥依然没有停止的雨声。 他恐慌而欣喜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申路河木着一张脸,抱臂望着窗外的雨,刻意地让目光避开了翟望岳的脸,裤脚和上衣都覆盖着明显的水渍。 不用说,是申路河冒雨一路把他带到了医院,就像翟望岳编造过的作文一样。申路河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面是个勤劳的演员,兢兢业业地扮演着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一个人就是一个完满得不可思议的家。 第52章 “申哥。我醒了。”翟望岳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自从他认识申路河之后,就习惯了这种句句都有回应的感觉,像忽然失重,却倒进了无害的羽绒里,安稳的,柔软的触感。 申路河探探他的额头,又看了一眼吊瓶里的液体,按动病床旁的按铃:“你退烧了,这是最后一瓶。” 护士过来拔了针,在他的手背上粘上白色的胶布,盖住了涌出几滴血来的针孔。翟望岳的头发似乎已经很久没剪了,超出了本来应该保持的,半长不长的样子,而匀出了一片堆放在肩头,像货真价实的乌云,杂乱的反翘反而让他的脸更小了,一脸的脆弱无助。 “你委屈什么。”申路河抱怨道,去墙角捡起长柄的伞,“现在不发烧了,翟望岳,你也是时候清清你脑子里的东西了。” “申哥,没用的。”那只还带着针孔的手拽住申路河,差点拉得他一个趔趄,下一刻,他已经与那张熟悉的面孔相对着,坐在了病床床沿。 似乎是终于捅破了窗户纸,再也没有必要向他隐藏什么,翟望岳的目光像个深渊,将他的影子全部吞没其中,他再度开口:“我想你很久了,申哥。从……从你和我一起去若水县开始吧。” 他换了口气,别扭的少年这辈子就没有说过这么真诚的话,幸好申路河的素质不允许他随意地打断别人,于是翟望岳得以接着说下去:“我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推着走,没有主动追求过什么,我哥说的话,也有对的,也有不对的部分——是我喜欢过的任何东西,都被压抑下去了。也是压抑的太久了,我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我一直在看着你,惴惴不安地等待你留下一点回音——一个笑容也好一句话也罢,我都会把它们记录下来,都保存在我的相机里了,到夜晚的时候再拿出来反复品味……那种感觉就像,胸口堵了带火的鱼刺。” “申哥,别人有没有夸过你好看?在我看来,你长得太符合我的审美,连头发丝都是。申哥,我总有种感觉,我们才是同类,是唯一能够理解对方的人,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握着申路河的肩膀,输出了一大堆毫无逻辑,乱七八糟的语句,简直像被一个不认识的人夺了舍,待到一切话语都油尽灯枯,他在申路河眼睛里如数见到了自己不堪而狼狈的模样。 情绪退潮,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可怜而好笑了,像个神经病一样,噗一下笑出了声。 “个表,现在明白了?”申路河没忍住骂了一句最脏的,“你也知道,感情是不能用哀求得到的,你以为你是谁,因为爸妈不给你买糖而撒泼打滚的幼儿园小孩吗?唉。” 申路河垂下头,避开翟望岳炙热的视线,让雨季湿而凉的空气浸润他的大脑。然而,他话语的最后,依然藏不住一般,流露出一点温软的同情,他身上的市井气就在一次叹息之间消失殆尽,他还是那个老好人似的,会在喧闹的家属面前撑着黑伞,宣告一生的旅程就此终结的入殓师。 翟望岳却敏锐地抓住了这样一个机会。是的,哀求没办法带来他所渴望的感情——可是同情和可怜可以。 于是他握住申路河抽过他一巴掌的手,感受着分明的骨节,默默贴在了发烫的脸颊上,他对着镜子实验过,自己随着视线上扬微微抬起眼皮的样子最具有杀伤力:“这样,那你还是可怜我吧。” 青年的双眼里忽然点燃了高光,像雨丝最终稀稀疏疏地落入了这双水塘一样的眼睛,变得潮湿,而且反光。 申路河抽离了自己的手掌,不为所动:“发烧好了吗?跟我去看你哥,有本事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月城市的监控相比八年前密集了许多,查找失踪的人口也更为便捷高效。就在这个落雨的夜晚,程见云找到了那个生死未卜多年的男人。 对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她第一眼不能确定,同时又调取了其他路口的影像,这一次,男人的脸完整地暴露在了监控下。 程见云保存了男人的正面,侧面多个角度的图像,打算把新的发现告诉姜队。 姜溯也还没睡,她手上的案子太多了,就在刚才,追踪彭飞的人同步她全新的进展。 虽然还未被审判,但彭飞已经完全被抽走了骨头,换成了畏畏缩缩的发抖模样,张开嘴是一口糟黄的牙,他唾沫飞溅地攀咬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不是我想赌,一开始龙哥也告诉我这是赚钱的门路,我不懂啊,就信了他的话,要抓就去抓他,怎么,不敢?也对,毕竟他的后台是……” 审讯人员目光骤然凌厉起来:“后台是谁,说清楚!” 然而彭飞转而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谢雨枫,哼,那娘们儿也不干净,我替她办了事儿,现在她拍拍屁股就离婚——门儿也没有!” 审讯人员补充了一点内容:我们刚发现彭飞在药店的消费记录,是一种与心脏病药物混服能引起过敏的药品。 他本人并没有相关病史,根据他社会关系的走访调查,他的单位里就有一起离奇的死亡事件—— 翟诚岳的坠江案。 当时这事儿并不是姜溯负责的,就被当作一件普通的事故翻了篇,姜溯连夜翻查了卷宗,才发现这次事件和彭飞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根据同事的叙述,由于观念的分歧,彭飞确实和翟诚岳有不少的恩怨情仇,但,就算这是他的动机,那这又和他的妻子有什么联系吗? 第53章 怀着这样的疑窦,姜溯接着往下看彭飞的供词。到了后面,彭飞的情绪也变得不稳定:“我也没想过自己能出去,要是能把谢雨枫拉进来就更好了,我们两个人都别想好过!” 除此之外,再没有有用的信息。 雨已经停了,月城的气温一落千丈,一些常绿的叶子在降温前没来得及落下,就会染上一层薄霜。秋日的天空是一片淡墨一样的灰,失去了纵深感,配合着枯枝 墓园显得更加清幽了,向树林深处望去,无端地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而申路河很明显已经习以为常,这里的每一块石板,他都用双脚丈量过。 他目的明确,拎着翟望岳的领子把他按到墓碑前:“怎么不说话了?” 从仰视的角度,就连申路河柔软的面部线条都镀上了一层冷意,他接着说:“继续,把你对我说的话,对你哥重复一遍。” 其实他不是喜欢逼迫旁人的人,首先是个性温柔,其次,他自己太懂被逼疯了,一个正常的人能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所以,他不过是在赌,翟望岳是一时的小性,会在他和翟诚岳无形的压力下败下阵来,扼杀出格的念头。 翟望岳果然低下了头,轻轻地抵住坚硬的墓碑,开了口:“哥……” 嘴唇是干涩的,虽然他理智上知道自己已经退烧,但脑袋实际上还是沉重凝滞,无论如何也甩不开的不快。 他蹲坐在那里,和墓碑差不多高,看上去像是要补全,兄弟之间生前从未有过的一次促膝长谈。 “我承认,优秀不是一个可以量化的标准,你夸奖过我的才华,也认可我的将来。但……终究还是不一样了。循规蹈矩的人,到底不如离经叛道的人来的引人注目。” “嫉妒?可能是有一点吧,比起被人怨恨诋毁,我觉得还是被人遗忘在角落更加难受一点。哥哥,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和身不由己,不能在这个家里久留,更别说把我也带走了。所以我只能压抑这种无理取闹的念头,最终,还是反噬了。” “哥哥,听说亲兄弟之间的喜好审美都很相似,又或许,我至今都在追逐求而不得的事物和人。这种感觉你应该没体会过吧?” “哥哥,如果你现在还在天堂看着我,那么,求你闭眼对我网开一面,就是我最大的请求了。好不好,哥?” 他长发滑了下去,眼睛却亮亮的,看上去真像对哥哥索求着自己想要玩具的男孩。 开始申路河还耐得住性子,后来简直被翟望岳破罐破摔的样子气得哭笑不得,翟望岳一身轻松,仿佛终于卸下了什么担子,连卑劣无耻都坦荡了不少。 他试图给哥再烧几个纸钱,可不知是空气太潮湿,还是打火机太老旧,翟望岳摁了几次,咔哒声之后只有颤颤巍巍的一点火星,最终还是没有打开。他苦涩地笑了一声,把锡箔做的元宝丢在了带点潮湿的土地里。 然后翟望岳直起身,对申路河道:“要是公平竞争,我确实没什么优势,唯一有的,大概就是还活着吧。” 申路河被一脚踩中了尾巴,开始咬牙切齿口不择言:“给我滚——今天,就从我的房子里搬出去——” 第31章 翟望岳一歪头:“你的房子吗?” 哦,差点忘了,翟诚岳生前就把房子给了眼前的这个家伙。申路河终于笑出了声,在口袋里不知所措地掏了一阵,还真掏出不知猴年马月呆在口袋缝隙里的一根烟,他一边快步地下楼梯,一边试着点了好几次,本来已经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竟然真把香烟点着了。他把烟塞进嘴里,像个老烟鬼一样猛吸一口。 在这一刻,他再也没有必要向翟望岳展示和蔼可亲的长辈形象。只有他知道自己这个人的底色本就不堪,所以把自己也整得疲惫了。 申路河:“行,那我今天去搬东西。我走。” 令他意外的是,翟望岳并没有阻拦他,反而冷冷地望着他把自己的一切杂七杂八的东西往行李箱里塞,当然一个箱子是带不下的,翟望岳甚至给他找出另一个旅行包:“一次拿不完,下次再来一趟吧。” 看起来那么善解人意。 “不用了,放那儿吧。”申路河摇摇头,他手劲很大,一用力就把几个包拉了起来,看上去风尘仆仆。直到走到门口,翟望岳才发出低音,有些玩味道:“你还想不想要了?那些证据。” 申路河:“我只是不需要你了而已,大人有大人的办法。你还是好好学习吧,再见。” 这几乎就是哄小孩和告别的意思,翟望岳手指一颤,无限的冲动漫起来,他想叫住申路河,可偏偏和冰冻了一样无法动弹。 防盗门在他面前关闭,申路河的影子随之消失,翟望岳骤然没了支点一样悬浮在半空,他急匆匆地冲到阳台,申路河白色的背影正在缓缓移动。 在菜市场里吃出了人肉,无论在哪个地区,这都是足以把街区掀得翻天覆地的新闻。 “听说了吗,可吓人了,当时就是那个人发现了报警的……对对对,他来了!” 申路河拉着行李箱,沉默地掠过窃窃私语的人群,眼前的一个人却硬生生让他停下了步伐。 魏小青被一群警察带着,一步步地向车上走去。 大人们顾及了她的面子,催促她快点儿,并且尽量去挡住她的脸,然而她无所畏惧一样,眼珠转来转去,最终,落在了申路河的脸上。 第54章 女孩头发依然扎得很紧,依旧是破旧的校服,稚嫩的脸上露出不符合她的年龄的表情。她的眼睛本来就冷,现在更是刚从冰窟里捞出来一样,一眼洞穿了区区十米的距离,像尖刀一样刺穿厚重不堪的皮囊和血肉,直直刺痛他的灵魂。 然而下一秒她就毫无犹豫地转过脸,目光平视前方,踏上警车。 翟望岳赶到的时候,恰巧就捕捉到了这一幕。他愕然地观察着申路河的表情,却并没有暴露自己的位置,依然安静地隐藏着自己。 警车开走了,留下了一地的闲言碎语,红蓝的光扫远,申路河却转过半个脸,这个角度让他的面孔布满阴影:“早就看见你了,出来吧。” 翟望岳期期艾艾地往前蹭了几步,心里悄然蔓长出一根藤蔓。 不过几天,申路河觉得自己的烟瘾越来越严重,他开了口,一字一顿地落入翟望岳的耳膜:“你看到魏小青刚才那个眼神了吗?她想对我说什么?” 与其是问他,不如说是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 翟望岳瞥了一眼他的表情,最终还是选择了诚实,即使诚实的结果是十分伤人的:“带着恨,是吧?她为什么要恨你。” 翟望岳,果然还是和之前一样敏锐啊。 申路河转过身,无意踏在菜市场前油污和灰尘遍布的一片菜叶上,就在一个小时前,他还以为和眼前的青年一刀两断,但谁知只持续了这么一会儿就再度绑在一块儿了。 他平淡道,语气里却依然凝结了巨大的痛苦:“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揭穿她?” 翟望岳一伸手,在街边买了个热气腾腾的卷饼,递给申路河,若无其事道:“还没吃饭吧?” 申路河眼睛里的黑色不太纯粹,他眼里带笑的时候总是很漂亮,但现在那里一点动静和光亮也没有。 翟望岳握着食物向他示意了一遍,这一次,申路河把卷饼接了过去,机械地咬了一口。香辣的红色酱料裹着土豆丝,火腿还有榨菜,涌入他的口腔,让他勉强恢复了一点气力。 这时,一缕温度流水一样流入他的手掌中,他不用扬起眼神,都用余光知道是翟望岳乘虚而入地握住了他垂下的那只没拿东西的手。 翟望岳强忍着和他十指交扣的冲动,只是手指轻轻按在光滑的皮肤,随后稍微用了点力气,带着申路河往前走。 申路河稍微愣了一下,随后猛烈地挣扎起来,翟望岳的手比他想象中的大,很明显用力出了一串青筋,像按着掌中弹跳不止的鱼,卯足了劲儿和申路河较量。 明明是初冬的时节,拗了片刻,申路河浑身竟出了汗。他叹了口气,终于暂时放弃,像个人偶一样任由翟望岳拉着走。青年把头发扎了起来,随着风一飘一飘,像玄色的的旗帜。 他幽幽道:“我……我应该早就知道魏丛山不是个东西,我很理解小青那孩子。时候到了,你拉够了没有?”” 卷饼已经吃光了,兜转了一圈,他们又回到了居民楼下,申路河攥着翟望岳的手指把他们一根根地掰开,强硬地挣脱了这样的束缚。 冬季不如夏季,暮色与白日交叠时没有绚丽的晚霞,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之内,天空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黯然失色了下去。如果居民楼上的那个房间里,翟诚岳还在暖黄色的灯光中端坐着写稿,那么这样的景色还不那么容易引起虚无的情绪,可现在不同了。 似乎翟望岳对他的表白,让他的人生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再确切一点就是,那些名为希望的东西终于被彻底抽离,他开始真正接受了“申路河是个失败的男人”这一事实。 无论哪个方向都如此失败。 申路河接上了他今晚半截对话的结尾:“翟望岳,你知道吗,如果我是她,会做和她一样的选择。” “人是我杀的。”瘦弱的少女在审讯室冰冷光线的照射下显得更加渺小,然而她的第一句话就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按理说,她就没有过只身骗过层层调查的妄想,能瞒过那么久,魏小青已经很满足了。 她翻了翻起眼睛,露出回忆的神情,眼前的人影开始模糊,她又回到了那个黄昏如血的傍晚:“当天,我妈在养老院待久了,回来得晚了点。” 桌上盛满啤酒的酒杯被魏丛山一巴掌挥了下去,撞在了高金凤围裙的胸口处,把后者砸得倒退半步,布料上大片的酒液污渍晕染开,而廉价的玻璃杯在地上碎成了一滩。 还未等高金凤沉默着去拿扫帚扫地上的碎片,魏丛山就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她往桌角上磕。 醉酒的屠户一股不要命似的蛮力,随着肉体撞到坚硬木质上的闷响和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地面上很快淤积起暗红的血。 而魏丛山的羞辱依然没有停止,他满脸通红,爆起了半身的青筋,一脚把高金凤踹倒在地,拳头如同暴雨般落在女人身上;“妈的,在个养老院工作几天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要没有我肉铺上忙活,你赚的鸟钱算个屁!天生的贱种!早就欠铁链子栓了——” 夜幕降临,魏小青像只老鼠一样缩起自己,试图去叩响爷爷奶奶的房门,而事实是房门早已落锁,无论如何,也无法向她敞开。 魏小青终于不妄想着得到他人的帮助,她义无反顾地扑向那个施暴的巨人,奋力拉扯他的手臂:“别打了!!” 魏小青天天在摊位上帮忙,加上年轻,手上有点力气,一拽之下让酒精上头的魏丛山趔趄一下,然而下一秒,她也被像一个布娃娃一样摔到了地上:“敢碰我?妈的,连你一起办了!” 第55章 头撞得那一下过于剧烈,魏小青的鼻血流进了嘴里。她第一反应是趴下爬不起来就完了,挣扎了两下,然而脑袋直接被踩住在地板上碾了一圈,头盖骨都快炸开,随后肋骨上又被补了一脚,她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到灰尘驳落的墙角才勉强停下。 她满脸是血和散落的头发,几乎遮蔽视线,耳朵里都是嗡嗡的金属一般的噪音,高金凤在说什么,是别打了,还是别碰我女儿?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隔壁传来了新闻联播开头的音乐,已经八点了? 魏丛山和死猪一样,在沙发上仰面躺着,肚子像山丘,只是一直不断地起伏着,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 卧室房门终于打开,爷爷奶奶探头探脑地出来,去扶高金凤。魏小青只看了他们一眼,立刻转过了目光。 奶奶:“你妈这情况得送医院……” 魏小青:“等一下。”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 她握着银光闪闪的刀,转过头,很冷静地对爷爷奶奶和母亲道:“别阻止我,转过头去……” 魏小青的嗓音逐渐低了下去,大概是出了内伤,她的嘴角流下了一行血。她顶着蓬乱得像个疯子的长发,每走一步浑身的伤口就被牵扯一次,而握着刀的手却很稳。而双眼里甚至没有愤怒和仇恨,那张脸甚至不怎么像人类。 她举起了手中的剔骨刀。 “就是这样?”审讯人员问道。 魏小青有点累了:“我可以喝一杯水吗?” 她的简单要求得到了满足。她低头看着一次性纸杯里的涟漪:“就是这样,魏丛山回家一喝醉了就打我妈,打我,有时候爷爷奶奶也不能幸免。” 魏小青的双唇被水润泽过,不那么干涩了,她清清嗓子,像讲一个平常故事一样:“开始第一刀比较不容易,抽出来也花了我一点力气,后面就省事多了。我经常在摊位上帮忙,和倒腾一只猪也没什么差别。” “没有别人参与吗?” “没有。” “魏小青,请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真的,没有别人。”魏小青忽然回到小女孩一样的真挚,瞳孔里一丝萤火虫一样的光亮了起来,她拼命点了点头。 第32章 翟望岳被申路河的话震惊了一秒,但很快,他被申路河的话语打断了思绪:“就算魏小青报警,魏丛山至多也不过只是坐几年牢而已,甚至连这都不用,很快就能回到无法无天的生活,什么代价都不用付。” 翟望岳试着开口:“你是说……彭飞?” “也许吧。”申路河对他道,眼神像看陌生人,只浮光掠影地瞥了片刻,就立刻从他脸上滑了过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曾经很想死,不过很快就不这么想了,因为该死的另有其人。” 因为过于年轻,所以处理事情时也相当极端,不死不休,丝毫不考虑后果如何,就像一生只燃烧一次的火焰。 可是他偏偏没死成,苟延残喘到现在,对于虔诚倾慕着自己的后辈,也只能把过去当做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已经醒来的梦。 翟望岳扯着外套接近他一点,申路河在认识他哥哥之前的事情,对于他一直是一片迷雾,仿佛申路河在那一刻之后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翟望岳这样想着,若有所思地把想问的问题都倾泄出来:“申哥,你不是本地人吧?你老家在哪儿?” “想套我的话?你想多了。”申路河语气轻松了一点,他换了个姿势,可依然双手抱臂表现出些许抵触,“我马上要去做一件事情。” 翟望岳双手掐住了他的上臂,有意地摩挲着:“你知道我会跟上来的,对吧,申哥?” 申路河:“行吧。明天早上八点在这儿见面。” 他甩开翟望岳。他与月城这座城市的纠葛不允许他一刀两断后一走了之,更何况,都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对翟望岳没什么恨意。 那倒也正常,毕竟他的恨都消磨在彭飞,严至高,袁斌,魏丛山这样的人身上,至于翟望岳这样的小崽子,排到最后,也只剩一声无奈的叹息给他了。 翟望岳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察觉了申路河的片刻晃神,压低嗓音问:“申哥。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而不是我哥……” 申路河想,怎么连翟望岳这样的小伢儿也这样,有喜欢的人之前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之后却纠缠于这些没用而黏糊的恋爱脑问题,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于是申路河摆摆手道:“不可能的。你这样毛都没长齐的伢儿又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今天晚上又要下冻雨,早点上楼吧。” 翟望岳失眠了半夜,也听了半夜的雨声,干脆把哥哥的笔记翻出来看。 这一次看得更加仔细,除了工作上的事情,翟诚岳也在笔记的角角落落记了点生活上的琐事,无非是又摸了一把巷口的三花猫之类的东西,但是一个人名始终浮动其中——申路河。 哪怕是平淡的三言两语,都感觉记录这些的人是笑着留下这样的笔记,温存得冬天看到都觉得热烘烘的。 月城的湿度大,不过到了后半夜,冰冷的雨都被冻成了纷飞的雪片,反光使夜空莫名地亮了起来。 翟望岳合上笔记,小心翼翼地把它整理好,但他心里依然说不出的梗阻,更睡不着了。他裹起被子,空旷的一个房子只有他一点窸窣的响动。他将目光移向手机,下意识地划到申路河的名字,他会接自己的电话吗? 第56章 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说,或许只是想通过听筒让那个人听听这最静谧的声音罢了。 翟望岳发了一会呆,最终还是把手机丢在一边,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他的目光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手机便响起了铃声,格外刺耳。 翟望岳迅速地扑了过去,果不其然,他的预感是对的,是申路河的来电。 毕竟他已经众叛亲离,除了申路河,还有谁会深夜找他呢。 申路河的语气十分急切:“我们找到那个人的线索了!” 他有点语无伦次,翟望岳又问了一遍,他才断断续续道:“我说,汪正春口中那个想要与我们合作的人,找到了,你一定认识她。” 说罢报了个地名:最后像才想起来一样补充道,她现在有危险。 翟望岳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从手套帽子到围巾一应俱全,而到了申路河说的地方,才发现他穿得比自己想象中的少多了,只靠着浑身急切和跑出来的热气撑着。 汪正春刚打开手机中的语音,翟望岳便愕然了——失去了变声的掩饰,那个声音一点也不神秘,是始终陪着他和沈旭风,帮着老人翻身,或者挥舞着扫帚打扫卫生的少女的声音。 “我是袁蕾,周围没有窗户,我只能通过车的行驶路线判断我在哪儿……” 她呼吸声粗重,但明显还算冷静有条理,暂时没有什么重大的危险。 通过袁蕾的指点,汪正春顺滑地开车在雪夜的道路上前行,拐弯。雪粒零零散散地顺着风打在车窗玻璃,接触的那一刻就化成了水珠。 翟望岳和申路河都没有出声,但翟望岳很快发现,申路河的嘴唇浮现一丝不正常的乌紫色。 明显是冻的。这么想着,翟望岳不动声色地脱下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申路河原先在低眉思忖着什么,这个动作和肩头上的暖意提醒了他,他眼神动了动,下意识地伸手把衣服扒拉下去,但接下来车在雪地上滑了一下,他的身体向前倾覆又猛地被安全带勒了回去,咬了咬唇,正要说什么,袁蕾就确切道:“大概,就是这儿了。往路的左边看。” 视野里是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堂。 申路河没有急着行动,谨慎地再度询问袁蕾:“你知道任何软禁你的人的信息吗?任何。” 袁蕾沉默了一会儿道:“也许……和我爸有关系。我看他们和龙叔也好像很熟。” 申路河疑惑地“嗯”了一声:“龙叔?” 袁蕾:“他的大名叫,钱俊龙。” 翟望岳和申路河了然地交换了个眼神,翟望岳对汪正春诚恳道:“我知道您不会跟着一起,但,我求您在离开时再帮我们一个忙吧。” “没问题。”后视镜里汪正春明显地笑了,“你们的事算我接下了,毕竟,我也前后帮了你们这么多,脱不了关系是不是?” 酒店的走廊依然灯火通明,在电梯上行的时间里,申路河压低声音嘱咐翟望岳:“待会儿,照我说的做。” 因为距离拉近,他的声音在耳膜里震荡起一点酥麻。翟望岳发现他还是乖乖地向气温低头,穿好了自己的外套。 这让他的心情短暂地放松了一下,下一刻,电梯门打开,他立刻警觉地打量走廊:没什么特别,就是两个男子在漫无目的地走动着。 申路河眯起一个热情的笑脸:“哥们,大冷天的在这儿站着不好受吧?我来了你们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不光是男子,就连翟望岳都被这开头弄得莫名其妙,其中一名男子抢先挑起眉毛,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惑:“你谁啊,我认识你吗?” “不认识我无所谓,但是老严让我来的。”申路河双手抱臂,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短短两个字像一块高处落入水中的巨石,立刻激起了千层的浪花,两人愕然地对视一眼,质疑道:“我不信,老严早八年就不在了!” “不是不在了,是失踪。”翟望岳见申路河暗示他,连忙接话。他说话的时间里,申路河忙着在衣服的夹层里掏啊掏啊,最终,手上缠着一条挂坠展示给面前的男人:“你们不认识我,总该认识这个。” 在男人略带老茧的掌心里躺着玲珑剔透的一个白玉挂坠,在月城市的黑色部分,没人不认识严至高从不离身的这一尊观音。它雕工细致,玉髓水润,下半部分却浸染着天然的红色,宛如业火红莲,又如座下的鲜血,所以不必认识严至高本人,光看他颈子里的玉观音,都能联想到他这些年在月城留下的名声,不寒而栗。 趁着男子发愣,申路河乘胜追击:“老严有话想单独找那姑娘聊。就是因为他之前都在失踪的状态,不方便露面,只好委托最信任的人帮他办这件事。” 翟望岳点点头,他看着年纪不大,一双眼睛满是诚恳:“我们会把你们都介绍给严哥本人,尽管放心好了。” 在翟望岳和申路河二人的夹击下,男子终于松了口,半信半疑地打开门。屋内满室空寂,没有空调,而袁蕾正蜷缩在房间一角。 “有人找你。”奇怪的是,虽然他们看着像名副其实的绑匪,但对袁蕾的态度称得上彬彬有礼。袁蕾一见二人,瞳孔先是惊喜地长大,很快又明白两人都用了掩藏的身份,于是很快回复了不动声色的表情。 翟望岳将戏演到了底,面无表情地拉过袁蕾,对申路河点了点头,向着楼下走去。 第57章 一直到脱离两名男子的视线,袁蕾才松了一大口气,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浑身筛糠一样颤抖着,申路河不忍心看她这副可怜的样子,把翟望 岳给他的外套再次转让给瑟瑟发抖的袁蕾。 回到车上,袁蕾在副驾落座,望着窗外小了不少,已经接近停止的雪花,悠悠地说道:“很抱歉之前对你们藏头露尾,接下来,你们将知道日升集团最不为人知的一面,同时,这也是我爸成功的原因。” 第33章 “女士们先生们大家好,在这个短片中,我们将一起回顾日升集团成立的光辉历程。”电脑屏幕上的女人一身合体的西装,面带职业性的微笑,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就在十年前,日升集团现在的董事长,袁斌,从工厂辞职,开启了他的创业生涯。” “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记事,只是模模糊糊地发现爸再也没有去上班,反而整天应酬。他朋友挺多的,其中最出名的叫严至高。”袁蕾露出回忆的表情,缓缓道。 “严至高,是袁董事最开始,也是帮助最大的合作伙伴,在他的帮助下,日升的业务开始起步,步入正轨。只可惜,天妒英才,严董并没有看到日升蒸蒸日上的那一天。就是去世之后,都背负了相当多的误解和诋毁。” “但是,在八年前,严至高在那次火灾中意外丧生,我爸就在日升一家独大。我小时候就凭直觉觉得,那群叔叔很奇怪。现在看来,还是孩子敏锐啊。”袁蕾的脸色沉了下去,露出一点从未有过的陌生,“商场如战场,我爸那样一个小鱼虾,本来一片浪花就能打翻,他又是怎样快速地积累这么多财富的呢?” “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袁蕾淡淡地将最后的秘密和盘托出,“挣钱的方法都写在刑法上呢。高利贷,赌博,洗钱,哦,还有黑社会,足以让他爆炸式地敛财。日升集团在我初中的那年实现了真正的如日中天,成为了月城市独当一面的民营企业。” 故事告一段落,而汪正春暂时打断了袁蕾的叙述:“袁小姐,恕我直言,袁斌的所作所为再过分,那也是你的父亲啊。” 汪正春说得委婉,但翟望岳和申路河不约而同地明白了她的意思。作为一个在这个行业斡旋已久的人,她自然不是在道德上不忍,而是疑惑,为什么袁蕾作为袁斌的直接受益者,会做出大义灭亲的举动。 袁蕾给了汪正春一个宽心的笑容,:“春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恰恰是我,最不会从我爸的生意里获利。我弟弟才是他钦定的继承人,至于我,只有随便嫁给别的富二代或者干脆被他推出去顶锅。还不如自谋出路了。” 直到天色将明,翟望岳才和申路河下了车。才下了一夜冻雨,树叶上结了一层冰糖葫芦外壳一样的冰壳。袁蕾走的时候把申路河借花献佛给她的外套穿走了,于是申路河又回到了原本瑟瑟发抖的状态。 翟望岳看了他一眼,远天的鱼肚白把申路河的侧脸变得朦胧,他伸出一只手,略显强硬地将申路河揽了过来。 这个动作已经亲密得和情侣没什么两样了。申路河冷笑:“这件事马上就能告一段落了。” 翟望岳的手按在他的肩头,感觉得到他的肩膀在颤抖:“这样吧,等这一切告一段落,你离开月城之后,又要去哪儿?” 申路河:“怎么,别忘了,那时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翟望岳:“那不一定。” 翟望岳:“只要我还记得你,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存在,不是吗?” 申路河不知是不是笑了,眼前凝结着一团体温犹在的雾,在冰冷的空气中悬浮了一会儿,很快就散去了:“我早就明确地拒绝你了,不是吗?” “是,”翟望岳鞋尖无意铲进了一团雪里,再次抬起来的时候,鞋尖已经一片湿透,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这是个心虚的潜意识,“可是……要是我还有理智,一开始就不会对你这样。现在想回头也迟了。” 所以,他们两个的问题,从翟诚岳摔进月城河的那一刻就是无解的。对此,翟望岳也心知肚明,可是…… 可是。 很多事情是面前的人都没办法共情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情感,不说让对方理解,就连自己听过一遍都觉得荒诞不经。 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翟望岳觉得自己快枯萎了。 申路河的睫毛上沾了灰尘和露水,看起来像是掉过一滴眼泪,这让翟望岳揽着他的亲密动作更加名正言顺,似乎他才是那个脆弱不堪需要细细安慰的那个。 不知沉默了多久,天色慢慢自下而上亮了起来,太阳散发着暗淡的白光,翟望岳淡淡道:“要不,你还是陪我走一段吧。申哥。” 天气洁净而凌冽,充斥着灰白色的雾霭,莫名地就令人打不起精神。 翟望岳手上捧着纸张,挨个地从菜市场的摊位上走过去,:“看看吧,大叔,这是关于小青的。” 摊贩拿过一看,那是一张请愿书,上面已经有了几个鲜红的手印。 魏小青已经完全放平了心态,该吃吃该睡睡完全不耽误,也不知道是心态真的好,还是已经完全断绝了希望。以至于看守人员对她都产生了片刻的敬畏。 可今天,那个一脸疤的女警又要求见魏小青一面,这让她有些惊讶,但直到姜溯实实在在地坐在了她的面前,她又变得面无表情,用一言不发应对她的一切询问。 第58章 姜溯翻了翻手里的纸张,问道:“魏小青,你确定你的供述都是基于事实吗?” “是的。” 姜溯皱眉:“可是,我们发现了一些疑点,这件事,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参与吗?” 女警简单的一句问题,一下就轻易地把魏小青拉回了那个血色的傍晚。 她的手用了太多的力气,正在有规律地颤抖着,这时,她惊恐地发现,已经被捅了两刀的男人居然回光返照般挣扎起来。 一直处于高压状态的大脑有一瞬间的恍惚,魏小青眼前发白,这才明白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 就在这一刻,满脸是血和淤青的高金凤跌跌撞撞地过来,按住了挣扎未果的魏丛山。 魏小青惊讶地和她对视一眼,然而,高金凤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的眼睛里只有笃定,与她心照不宣地做着同一件义无反顾的事情。 她粗糙的双手上,同样沾满了污秽的血迹。 做完这一切,魏小青已经快瘫倒了,而运送尸体依然是个技术活,她中途休息了片刻,对着血团肉块吃了一整碗面,后来还是高金凤帮她收拾起来,用拖把把地面拖了几遍。 到了这个时候,差不多也该出摊了,魏小青挨个地告诉母亲和爷爷奶奶,到底应该怎么应对即将到来的审问。 在她的叙述间,老人一直哭泣,没有停止过,喃喃自语你爸是个畜牲,该死,是我们拖累了你之类。魏小青没有出声,只是等待着老人的哭声止息,才道:“放心吧,不会连累你们的。” “我很好奇,你年纪不大,是怎么独自完成杀人分尸这一庞大的工程的?”姜溯面容和缓道,几乎有点长辈特有的循循善诱。 魏小青抬了眼皮,眼睛里没有焦点,什么神采都尽数熄灭:“我经常帮我爸看摊子,力气没有你想的这么小。” 菜市场里逐渐热闹起来,翟望岳又看了一眼请愿书,上面红色的指印已经覆盖了一半,记录了他们一上午的东奔西跑,磨破了半截的嘴皮子。 大部分邻里听说了魏小青的事情,都义愤填膺,争先恐后道,早就看清了魏丛山的嘴脸。 “小青是个好孩子啊,上课之余还帮着摊位,上次也是她帮了我一把,” “你们说得对,小青不该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受惩罚,至少我该为她做些什么。” 翟望岳颔首,默默地把纸张递过去,不久之后上面添了一个全新的手印。 当然,也有不够顺利的情况,收到请求的人皱着眉头挥手,避之不及。这时候申路河不得不扬起笑脸去贴那一张冷脸,去寻求一线的转机,大部分时候,那人拗不过他的执着,只好叹口气,手指按上红印泥:“罢了,那姑娘也挺可怜的。” 明明气温很低,俩人却都出了一身热汗。将红色干涸过后的请愿书收进包里,凑合着买了两盒盒饭,蹲在塑料小凳子上,拆开筷子,前后磨着上面的木刺。 盒饭是小摊上卖的,料给的很足,一片红艳艳,用筷子翻两下,酥脆的金黄色锅巴就翻了上来,一口下去,口腔和胸腔都被热气填满。 这时,最近一直虚浮得宛如飘在半空的申路河终于有了一点“活着”的实感。 “申哥,你不去送吗?”翟望岳三两口就扒掉了盒饭的一半,他对申路河的提议有些怀疑,毕竟,他可是随便拿出血观音的人,他思考了许久,也不明白他手上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 除非……翟望岳脊背莫名地一凉,搁下了筷子:“算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小青,外面有人给你写了请愿书,希望对你尽量轻判。”程见云对魏小青道。虽然嘴上不能表达出来,但她也对魏小青的经历充满不忿:换了她,她也做不到就这么受着不公,等被欺负到一定地步,不说拔刀而起,至少得让那些家伙付出点代价。 毕竟,她就是怀着这样的理想,成为警察的。不是吗? 她还没想好对魏小青说什么,那个姑娘却像突然遭到雷击,愣住了。 她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帮她的人吗?这超越了她十四年来人生堆积起的认知,让她的大脑过载了。 程见云踌躇了许久,才摆出严肃的样子:“小姑娘,你之后大概率就是进少管所了。听到没有?” 魏小青压下脑袋里滔天的海浪,默默松了口气。没把别的人牵扯进来,进少管所也不错,至少管饭。反正还能比之前的处境更糟糕吗? 程见云望着她,总有种感觉,就是这姑娘眼里,自己的人生已经到此为止了。 她对着程见云,露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然后,转过头迎接自己一眼就望得到头的将来。 第34章 申路河刚到居民楼下,就发现了一名不速之客。他面色骤变,立刻对翟望岳道:“我有点事要去处理,你先上楼吧。” 说罢,匆匆地向那个方向去了,走了几步,下一秒竟然小跑起来,紧张和急迫无法掩盖,至少瞒不过翟望岳的眼睛,他谨慎地没有跟上去,却精挑细选了一个将二人尽收眼底的位置。 冷风把树叶拍得啪啪作响,叠在住宅楼的玻璃上,蒙蒙胧胧聚合成尖锐的形状,那一片暗色摇动着像扭曲的鬼影,随着风一起,不知是在尖叫还是在哭泣。 这一次,申路河认出了那个人的真实面目,八年对于他来说却像是度过了半生的长度,既然他来找自己,自然也没想过隐瞒,申路河率先打破了沉默: 第59章 “老梁?” 申路河上楼了,还没等他去掏钥匙,翟望岳就替他开了门,申路河没有对他客气:“你都听到了。” 很笃定的语气,没有给翟望岳辩驳的空间,他伸出手,拽住了翟望岳的衣领,看上去很像一个胁迫的动作,然而却并没有加上什么能令翟望岳感觉到危险的力道。 事实如刀,这个词语在申路河身上得到了具象化,仿佛他的肌肤平白无故地被削减,眨眼间变得形销骨立起来。 憋出一个笑容,似乎就花费了他全身最后的力气,申路河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翟诚岳,在他眼里,翟诚岳过于光明磊落,所以他也必须把不堪的地方藏好,将自己最积极完满的一面展露给他。 而翟望岳…… 那个青年眼白很少,眼眶里乍一看去就是一片空洞的虚无,能把一切情绪都吸纳进去,湮灭至无。 几缕长发粘在了他的脸上,应该会很痒,但他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盯着申路河。 申路河扫了一眼他的双眼,立刻移开了视线,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隐瞒了。你害怕我吗?” 他摊开手指,指缝间的每一条疤痕都暴露在惨淡的白光下,狰狞得像刻穿骨头的裂缝。 我不是月城市的人。家庭虽然不富裕,但父母属于对孩子最好的那一种,在我小的时候,他们的工作很稳定,我每天最期盼的事情,就是下班之后的父母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礼物,或者是酸渣糖,或者是别的小东西。然而这一切在某一天忽然变了。 爸爸开始很早回家,和妈妈一起在餐桌旁边叹气,餐桌上的三餐一天比一天简陋,最终变得空空荡荡,冰箱和灯泡都坏了,却没有人去修,冬天冷得锥心刻骨。真冷啊,那种冷我现在都记得起来,我那时长大了一点,明白了爸爸妈妈没有了工作,没有工作就不能挣钱,不能挣钱我就会没有饭吃,没有学上。之后我们搬了家,还有很多奇怪的人经常进入我们的房子,我惶恐地去拉妈妈的衣角,而她蹲下身,紧紧地抱住我:没关系的,爸爸妈妈的店很快就要开起来了,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事实果真如她所说的一般,我的家似乎真的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我上学和放学的时候都能看到爸妈的小卖部,老邻居们抄着蒲扇,往柜台上拿酱油,柜台旁一条一条五颜六色,外面裹了一层亮晶晶的糖霜的,就是我最喜欢的酸渣糖。我爸妈比以前显露出了衰老,两鬓慢慢白了,而欢声笑语却也重新出现在我们家更加狭小的饭桌上。至少我们一家人还在不是吗?我上了高中,高考成绩不错,然而就是那一年的暑假,人高马大的男人踹开了我家的防盗门,把那些二手市场精挑细选的家具砸得体无完肤,掉了外面的漆,木屑飞舞得到处都是,混着不知道谁的血,他们叫为首的那个挂着玉观音的彪形大汉,老严。 老严剔剔牙花,对着头破血流的爸妈和我道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妈抬起头,愤愤地反驳他,在哪里也没有这么高的利率,这就是敲骨吸髓。 那时的像我爸妈一样的人还有很多,有些也许比我家更惨。先用低廉的门槛诱惑走投无路的人,然后让他们签下百般隐瞒的合同,最后带着蝗虫一样的小弟,提着高筑的利率,轻而易举地掠夺那些可怜人剩下的所有……一直如此,很简单,但屡试不爽。 但是老严没有反驳她,而是把我像小鸡仔一样拎了过去,接着狠狠按在了地上,我被撞得头晕目眩,再恢复时,凳子腿已经夹在了我的手指之间。 翟望岳古井无波的脸开始碎裂,微微地颤抖着,说到这里,他已经能联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而申路河只是微微笑了笑,他像自虐一般,把陈年的伤口慢慢剖析开,将淋漓的鲜血都视作自我炫耀: 在痛苦像长针一样刺进我大脑的同时,我模糊地看到爸爸被逼着咬大理石桌坚硬的一角,他的胸口明显凹下去一块,嘴里都是凌乱的血沫,眼神涣散,我后来知道,那是肋骨被打断了。妈妈像个瘪下去的麻袋一样,被几个人拖进了门后,只有我发得出恐怖的尖叫,皮鞋的鞋底硌在我的脑袋上,来回地碾压,我的嘴里都是血腥气,可居然没吐出鲜红的血来,只有同样鲜红的喷漆喷射在干净的白墙和地面上。 等那群人走后,我已经丧失了意识,再爬起来的时候,周围一片诡异的寂静,墙上的污言秽语像是某种符文,藤蔓般缠绕上我的脖子,窗玻璃大部分都被打破,像断掉了的利齿。风就这么肆意地从豁口呜咽而过,灌进一片狼藉的房间。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机械地喊着爸爸妈妈,可是没有应答。 但凡还有一点意识,我爸妈都不会不理睬孩子的呼唤,除非…… 我感受到了童年的冬天的冷,那种冷像把我的衣服和皮肤都扒光了,我赤裸着被寒冷刮了一遍又一遍,近乎凌迟。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推开半掩的房门,首先看到的是挺直的足尖,然后, 我视野里出现了床头架子上连着的绞成一团的编织绳,还有…… 申路河停住了,仿佛剩下的话只要说出来都令他难以忍受。翟望岳垂下眼眸,淡淡道:“不想说就别说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尸体。”申路河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然而嗓音沙哑得可怕,“说实话,那段时间,一切负面的词语都可以用在我的身上,我留在这个世界的意义一下子消逝了。我浑浑噩噩,死亡对于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东西,所以我研究过很多自杀的方法。但每到最后一刻,就放弃了。” 第60章 “你知道为什么吗?”申路河把这个问题抛给了翟望岳。 经历过这么多,翟望岳早就明白,眼前这个人和他相似得令他毛骨悚然。如果把他的故事代入自己,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申路河当时作的决策:“严至高还活着。” “你说得对。”申路河眼神里透露出些许苦涩,他第一次明白,自己讨厌的,往往就是和本人最相似的人,这种相似往往让他非常不适,却没有逃离的机会,就像本体永远甩不开黑色的影子,”每次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我都会清醒过来,想,该死的另有其人,我怎么能就此撒手人寰?“ 八年前那场案件发生的那天,天黑得很早,严至高常去的那条街上,破旧的霓虹灯惺忪地闪闪烁烁,垃圾堆放的街道旁间或闪过一个人影,很快消失于酒腥味弥漫的小巷。 申路河提着黑包,翻窗来到那个房间,做出了攻击的姿态,出乎他意料的是,已经有另一个不速之客,而且来的目的和他相同——— 严至高,那个本来耀武扬威的男人像条狗一样躺在地上,脖颈上一圈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不知还有没有呼吸。 而旁边站着的人手足无措,看见申路河的第一眼,就是立刻转过身落荒而逃。 ”别怕,也别想着逃了,我叫申路河,来这儿的目的和你一样。“申路河握住他的肩膀,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无意间安抚了慌乱到昏招频出的中年男人,他转过头来,直接对上了申路河满满当当的挎包,里面的工具十分齐全,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 既然他已经交付了姓名,已经被命运推到无可挽回的男人也不好回绝,于是张开讷讷的双唇,沙哑道:“我叫梁周,我本来不想杀他的,可是我的妻子和女儿……” 他说不下去了,而申路河善解人意地一点头,从包里取出垃圾袋,打火机和亮晃晃的刀刃:“我知道1,我和你一样。接下来,只要帮我的忙就行,我会解决一切的。” 那个名叫申路河的人十分年轻,年轻到有点可怕了,他走向已经了无生气的严至高,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目光最后滑落到垂在他脖子上的观音,挂绳和他脖颈上的勒痕一一吻合。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血色似乎更加鲜活了,似乎要从玉里流出来。 申路河戴上手套,摘下了那个挂坠,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小酒店里的灯光很劣质,颜色像长了霉斑的变质橘子,攀爬在少年的肩头和手臂,就像无声无息舔舐他皮肤的怪物。 他鼻腔里弥漫着尸体特有的异味,很多年后他会习惯这些,而这种习惯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他习惯着那些怪物把他同化,也习惯罪孽如影随形无法剥离,但至少他对着严至高尸体下刀的那一刻,他不会迟疑。 他身后的旅馆房间里,蔓延的火势叫嚣着,将玻璃照得忽明忽灭。马上就要下雨了,街上流窜的风把易拉罐吹得到处乱滚,申路河藏在一小片阴影里,用宽大的兜帽盖住脸颊。他胃里的东西在上涌,有呕吐的冲动。 他对梁周嘱咐道:“换掉名字,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 第35章 既然梁周再次找上申路河,那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他的行踪已经被发现,而且很有可能牵连到了申路河。 翟望岳上前抓住了申路河的上臂,带着引导也带着强迫地把他按坐回沙发上,似乎用这样的方式让申路河从桎梏一般的回忆之中暂时地挣脱。他的长发散乱地随着风粘到申路河的脸上,他这才知道,脸上的汗渍起到了胶水的作用,将那些蛛丝一样的发丝连接在他们之间。 可申路河感觉不到任何的暧昧。他接着出了一口长气,在这个少年面前回忆他的哥哥。 他不再忌讳这些,在这场漫长的自我凌迟之中,翟诚岳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我逃到了月城市,在殡仪馆当了个学徒,那时我还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不敢接触任何外界的消息,在黑夜里无声地扭曲,脱敏是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之前,每一个夜晚的梦都充斥着之前每一天萦绕着,追赶我的东西。它们看不清脸颊,只是盲目而不知疲倦地叫嚣着,幻化成我短暂人生中的每一幕。 我从梦中挣扎出来的时候,全身僵直,冷汗浸湿床单,剧烈地呼吸和颤抖之后,像是这才从水底浮出鼻子,用力地呼吸新鲜的空气。我像黑夜里展露原型的妖魔鬼怪,到了白天,就必须匆匆披上一层人皮,伪装成正常人的模样,内心战战兢兢生怕流露一点端倪。 当痛苦无法解脱时,我会用另一种方式来疏解。我手臂上衣袖覆盖的地方曾经布满青紫色的孔洞——想什么呢,不是针孔,我拿圆珠笔乱戳的。 翟望岳一把握住他垂下的双臂,迅速地去卷他的衣袖,中途被静电打了几下,麻而痛的感觉蔓延到全身。而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臂如他知道的一般,白皙,所有狰狞的伤疤都无声地消磨掉,留在了昨天。 翟望岳没有将袖子恢复原状,只是很了然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问申路河:“自从遇见了我哥,你就不这样了,是不是?” 申路河见他不甘地咬牙切齿,不由得觉得他像只穷途末路龇牙的野猫:“是。” 下一刻,野猫的尖牙咬在了他的嘴唇上,啃咬蹂躏得堪称放肆,裹挟着翟望岳特有的气息撞进他的身体,他甚至试图去吸吮纠缠那截软舌,但申路河十分坚决地推开了他,抽出一张纸巾,像擦拭脏东西一样擦拭自己的双唇。 第61章 “别装了。”翟望岳冷笑了一声,接着捧起申路河的手臂,细密的吻落在申路河口中的,布满疤痕的位置。 他怎么会有如此的自觉,在携手并肩的调查后,竟真把脸皮修炼得如城墙拐弯般厚实,将亲密的举动视作平常,好像他翟望岳早就飞升成了新一任的男朋友。 究竟是什么给了他这样得寸进尺的错觉?申路河猜测,大概是他半夜来讲的漫长而悲伤的故事吧。没有比分享秘密更加暧昧的事情,就连赤身裸体也没有。 他不知道的是,申路河只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把所有负面的东西如垃圾一般远远地抛出去,然后,一身轻快地去奔赴自己既定的结局。 他缓了口气,接着讲下去。 我开上高速的车是租的,老旧得快要分崩离析的样子,下一秒车轱辘就要滚出十米远,但竟和我一起开过了国道,在车辆终于抛锚的那个晚上,我坐在酒馆的角落,盯着杯子发呆,没有预兆地掉下眼泪。他旁边的座位上,个子挺高的男人一身冲锋衣,惊讶而手足无措道,小兄弟,没事儿吧?发生什么事了? 也许我哭泣的样子过于歇斯底里了,吓到了他,所以急忙擦拭眼泪,对他挤出一个笑容:我车抛锚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能试着帮你修修。他的无措消减了一点。他剪了寸头,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年纪明显比我还要大,但扬起眉毛的样子像个精力充沛的大男孩,眼睛亮得令我自惭形秽。 他望着我,挠挠脸颊: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我叫翟诚岳,月城市人。 认识他之后,我似乎真正地完成了脱敏,在他身边,我的噩梦越来越少,趋近于无,一时间,竟有了自己回到普通人样子的错觉。每次夜晚惊醒,他英气的眉目舒展,沉稳有力的呼吸声喷吐在我的耳畔,无声地将我千疮百孔的内心抚平,把可怖的死亡隔绝在这一方天地之外。 错觉之所以是错觉,只是因为,我开始习惯它地时候,它立刻如同镜花水月一般破碎,了无痕迹。 就在今晚,梁周再一次找到了我。我和他是两条线上行走的人,仅有的相遇只有两次,却无疑将两段人生都动摇得天翻地覆。他说,警方已经要找到他了,并且,他手上攥着一个袁睿的秘密。 我当然知道,这个节骨眼上他自己跳出来代表着什么,意味着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已经暴露在阳光之下,虽然如此,我依然沉下心来,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我没忘记他的样子,一秒也没有。他只是变得更加衰老和暗淡,可以想象,丧失身份乃至一切都中年男人在这八年间经历了什么。梁周嗫嚅了一会儿,说,我有了袁睿杀人的证据。他杀了张怀宗。 “他把手上所有证据都给了我。差不多有点临终托孤的意思,他什么也没有了,我也差不多。”申路河对翟望岳苦笑了一声,顿时引起了他深重的不安。 申路河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缘的人,狂风猎猎吹起他的衣角,仿佛下一刻,他就要飘然而去。 或许翟诚岳能够短暂地拉住他。但他面前的只有翟望岳。他什么也做不到,只能陪他一同沉沦。 申路河抬起手指,在翟望岳头顶抚了抚,表现出近乎不属于他的怜惜:“我们准备得够久了,接下来的,就交给你了,小望。” 翟望岳却猛然握住他的手腕,不顾申路河的挣扎,抽出皮带,试图往上面绑。他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由于用尽所有力气,双臂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申路河,你知道你的下场会是什么吗?!” 也许是像翟诚岳一样无声地沉没在月城河底,也许是押上法庭迎接自己最后的审判。但无论哪一种,都很难逃脱死亡这个永恒的命题。 翟望岳几乎崩溃。他不能再失去申路河了。 申路河死死盯着他的双眼,那深黑色的眼里充斥着亮晶晶的东西,是一层潋滟的水光。申路河没有看错,没有猜错,但那依然令他惊愕万分:那是将落未落的泪水。 “够了。”申路河反手抓住皮带,“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至少别这样。我可能会牵连你,这个算我对不起你了,小望,你也可以选择拒绝,但我的那一部分,我会完成。” “我怎么会拒绝你呢……”翟望岳松了一点力气,觉得身下的申路河像个玻璃烧成的人,不仅冷而坚硬,而且似乎一碰就会稀里哗啦地碎掉,他不知不觉间将皮带扔到一边,目光反复摩挲申路河被勒出红痕的手腕,他冷笑出声:“被我这样的人缠上,是不是很恶心,是不是很讨厌,是不是恨不得杀了我?” 申路河摇头:“不。是我拖累了你。” 翟望岳倒宁愿他歇斯底里地把积攒的怨念都倾泻到自己身上,可这样的回答让他突然泄了气。翟望岳喃喃道:“申哥,你至少成全我一次吧。” 自己对于翟望岳来说意味着什么,申路河大概比谁都清楚。这种感情固然幼稚且冲动,值得被唾弃然后踏上一万只脚,但是,它是翟望岳为数不多攥在手里,哪怕手指都鲜血淋漓,也不想放开的东西。 翟望岳是和他一样的人。这一点确凿无疑,只是,就算他幸运万分地首先遇见申路河,又通过种种方式终于如愿以偿地和他在一起,那么结局会是什么样呢? 最大的可能性,不是所谓的白头偕老,而是本就稀薄的爱意在过于细腻敏感的内心和一次次偏执的试探中磨蚀殆尽,日复一日黑白色的日子被争吵或冷战所填满,乃至对视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的应答。 第62章 这才是丑陋的真相,通俗小说的灰白色结局。 申路河的双眼灰暗下来,他的声音很低,近乎哀求:“至少别在这里吧。” 他规矩真的很多,指示着翟望岳别看着他的脸,也别在露出的肌肤上留下痕迹,除此之外,他宛如等待凌迟一般伏在桌面上,冰冷的玻璃好像把他粘了上去,他竟然有瑟瑟发抖的冲动。而背后滚烫火热得像暖炉一样,包裹住他。 还未等他拒绝,翟望岳鬓边的头发就掉进了他的领口,他小小地惊呼了一声,牙缝里滚过凉飕飕的气体,还未等他脱口而出,翟望岳就低头咬了上去,正好是领口下寸许的位置,平时堪堪能够惊险地盖住。而此刻那里被磨蹭得既痛又痒,短暂的失神间衣服下摆被高高掀起。 申路河本以为,只要忍耐,很快就能过去,没想到这场折磨没有尽头。 夜寒风急,月城的冬天第一次有这样的杀伤力,寒风夹在这座城市每一扇窗户的缝隙之间,挤压,撕咬,发出断断续续的尖利鸣叫,惊醒安眠的人,将无助的孩童吓得瑟瑟发抖。月城河上灯火暗淡,船舶的铁皮和混沌黑暗的河水来回撞击。 第36章 翟望岳发狠般掠夺着申路河身上珍稀的气息。昔日怎么摄取都不够的东西此时粘腻在他的鼻腔,让他满足到有些头晕目眩。青年的双颊浸透暧昧的红晕,眼神拉着丝线,不知比平时里漂亮多少。连禁锢着申路河的手臂都如同黄油一般化开。但现在的申路河已经没有力气挣脱他,他口中溢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和委屈的低吟,脸上湿漉漉的,可以肯定的是不是泪渍而是恣意横流的汗液,而整个人既湿润又热气腾腾,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柔软海绵,能够随意地弯折成各种样式。 他被翻了个面,足尖还颤颤巍巍地勾着一块布料,全然敞开的姿势,喉结和动脉完整地暴露在翟望岳的眼前。他忍不住呜咽一声,可语调怎么也坚硬不起来:”你到底有完没完……“ 而他的尾音断在一声难耐的”唔“里。申路河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却怎么也无视不了骚乱的冲动,它们在脱离控制的躯壳里左冲右突,四处飞舞,像一群翅膀上带着火的蝴蝶,撞到哪里,火势就蔓延到哪里。 ”申哥,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哪怕我只有这一刻也够了。“翟望岳的双唇贴在遍布红痕的皮肤上,”不,你让我重说一遍……是,我喜欢你。“ 这是他对申路河的第一次正式的告白,然而…… 申路河费力地抬起眼皮,嗓音低哑:”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却像是掀动了翟望岳最敏感地那块逆鳞,他猛然暴起,加大了力度:“现在如此,将来也会是,我不会忘却你的,申哥。” 就像,申路河不可能忘记翟诚岳一样。 这句话同时出现在两人的脑海中,一瞬间多火热暧昧的气氛都冷了下去,清醒得如坠冰窟。 漫长的夜晚到了最深刻的时候,而黎明的到来还在数个小时之后,后半夜的风声止息,遥远的东方,一线昏沉的鱼肚白慢慢地泛了起来,冬日早晨的阳光没什么暖意,有气无力的光芒覆盖在灰色的月城河之上,冬季水位从丰盈消减为干涸,连带着第一班的轮渡都显得倦怠万分,在水的肌体上留下很快闭合的划痕。 申路河双手插兜,沉默地沿着河岸走着,翟望岳一直跟着他,但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知道的一定不会把他们看成同路人。 申路河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想,要是就这么沉入它,倒也不错。思绪漫游到这里,他条件反射地从口袋里摸烟,来制止胸口无法压制的钝痛,他刚把烟叼在嘴里,才发现没带打火机,这时翟望岳走上前来,银色的打火机在他的手指间翻滚一圈,然后上升起一团火苗,附在了香烟头上,翟望岳竖起手掌,人为地造就一层屏障,挡住了对面吹来的风,同时给两人离得太近的脸颊蒙上阴影和温暖。 轮船的汽笛声穿过清晨蒙昧的雾气,码头上的人多了起来,像黑沉沉的蚂蚁群涌入冰冷的铁皮,等待着它将他们运送过流动不断的月城河,匆匆地奔向人生下一个节点。对岸的楼群影影绰绰,是沉默不语的灰色。 申路河刚干入殓师这一行的时候,带他的老师傅曾经告诉过他,不管之前是贫穷还是富贵,是坎坷还是平顺,一个人一生中总要渡过一条河流,过了河,一切就结束了。 现在,这条河横亘在了申路河面前。他不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刑罚,也许是死刑?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将浑浊的气体在肺里碾过一遍,带来了些许刺痛。翟望岳轻车熟路地从他的手上抢过燃着的香烟,将嘴凑近他含过的过滤嘴,学着他的样子,吸了这辈子第一口香烟。 翟望岳下一秒就被呛得咳嗽不止。但他固执地以为,自己尝到了属于申路河的气息。申路河望着他笑了笑,这才明白,自己的笑容和昨晚梁周对他露出的那个别无二致。 那是将死之人对活人的,充满绝望与祝福的笑。 就在此刻,梁周正开着不知转手过多少次的车,行驶在月城的道路上,他从那个开出租的女人手中得到了可靠的消息,下一个绿灯亮起之时,钱俊龙的车就会从这里行驶过去。 就在他想象时,车流开始缓慢地挪动,在各种录像中辗转太多次的车牌号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滚动到梁周的眼前。 第63章 他踩下了油门。 第一秒,那些关怀着他,但已经逝去的人在他身边拥挤地站立成一排,有他穿着新衣服的妻子,也有他紧握妈妈的手指都女儿,梁永初还是年富力强的样子,冲着他微笑,可眉毛皱成一团。 惊恐的鸣笛声此起彼伏地响在他的耳膜,那辆车身向他直勾勾地撞过来。男人惊恐的脸历历在目,拓印在梁周的视网膜上。 第二秒,严至高狰狞的面目贴在了他的脸上,唾沫横飞,眉毛倒竖,还没等他反抗,严至高的脸就迅速地委顿下去,覆盖上一层带着死气的灰,再不动弹,烈火从他身体的缝隙里涌出来,啃噬撕咬着他。 安全气囊炸出浓重的火药味,挡风玻璃轰然碎裂,梁周麻木的身体感受到后知后觉的疼痛。 第三秒,是那个年轻但坚毅的青年,他沉默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而梁周将手里所有东西都塞给他:“我已经没有牵挂了,你也是唯一知道我底细的人。所以,拜托你了。” 如果没有这些事情,那么他的女儿,是不是已经和他一样,是个意气风发的独立的成年人了? 巨响炸裂了他的耳膜,重压和黑夜一同降临。眼前黑了下去,大脑感觉身体不断翻滚和抛掷挤压,直到最后一点意识散去。他甚至来不及为自己落下一句叹息。 “听说了吗,太子爷今天被带走了!” 正在茶水室接水的谢雨枫冷不丁撞见这句话,浑身的血液先是差点凝固,接着变本加厉地沸腾起来。她坐立不安,凑上去追问:“太子爷……是袁总的儿子?” “不是他还能是谁?”女同事撇撇嘴,“这儿不宜久留,我看,我们还是趁早自谋生路吧。” 与此同时,电视里播放的早间新闻播报着一场刚发生的车祸,而被撞成植物人的,虽然看不清脸颊,但谢雨枫迅速明白了,那个人除了钱俊龙,还能有谁! 虽然她知道,钱俊龙就是让彭飞染上赌博,推动他们家破产的罪魁祸首,而她却一点高兴不起来,相反,不详的预感笼罩了她。谢雨枫的浑身有点发软,她往后退了一步,抓住桌子的边角,同事关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而她耳边尽是刺耳的嗡鸣,听不太清了。 袁斌找到她有很多原因,比如她对日升无可置疑的忠诚,比如她好赌的丈夫和急需钱财的女儿。总之,袁斌想要一个名叫翟诚岳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彭飞用了一点计谋和手段,从她口中套出了这个秘密。他比她更需要金钱,也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给了他威胁妻子的把柄,于是,彭飞无可置疑地成为了这个计划的实施人。他是翟诚岳的同事,对这个人十分了解。于是彭飞找到了在赌场认识的朋友苟通海。 一开始,一切如同他想象那样顺利,载着翟诚岳的车如约扎进了月城河,然而在这之后一切急转直下,苟通海被灭口,自己也被抓,事情向着他计划外的方向一路狂奔,他有限的理智这就分崩离析。本来彭飞也不是什么冷静的人。 彭飞入狱之后,谢雨枫一直妄想着与他切割,而现在,她最后的侥幸也没了。 翟望岳和申路河在港口等了很久,直到天色慢慢沉了下来,暮色如同灰烬逐渐落下,而天空中蒙上厚重的云层,连月城河都在不安地翻腾,申路河在想,为什么还不下一场雨? 他的背后传来了声音:“申先生,梁周先生提到了你,请跟我们走一趟。” 既然如此,梁周必然无幸,一直一言不发的翟望岳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想要无力地挽留申路河,但后者过于主动地迎接向等待着他的警察,翟望岳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申哥……”他忍不住叫出了虚弱的声音,申路河走下台阶,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斜长的头发被吹拂着,时不时覆盖他的眉眼之间:“小望,还记得我一个小时前对你说的话吗?” 他抽完了最后一支烟,将熄灭的烟头摁进垃圾箱,好整以暇地对翟望岳道,仿佛那一刻,他终于和自己和世界和解:“小望。我已经得到想要的结局了。” 至于你,还得接着走下去啊。 不是这样的。翟望岳看着他被警方带走,步伐却像灌了铅,移动一下都分外艰难。你还没有看到袁斌本人受到审判,也没看到日升集团在他面前土崩瓦解。但他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像个木偶一样,试图机械地跟上去,但被周围的人拦下了:”先生,冷静一点!“ 这时,翟望岳困兽一样的血脉却忽然地被点醒了,他不甘地在手臂中挣扎,扭动,张牙舞爪,歇斯底里地大喊:”申路河,谁让你去的,你个混账,给我回来,回来!!“ 他的长发乱成了一堆茅草,在冬日的风的裹挟下,尽数糊在了脸上,一时间分不清,面颊上的是泪水还是汗液。 申路河无需他人指点,拉开车门,上了车,仿佛每一个动作他都复习过千万次。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翟望岳完全拗不过周围的一圈人,不知过了多久,他最后的气力也耗尽了,束缚随之松开,他脱力地跪倒在地,像一滩烂泥。这时,啪的一声,额头上有了短暂的一丝凉意,第一滴雨在他完全看不到申路河的那一刻,飘然坠落。 第37章 白色的地砖上充满了湿漉漉的泥点,翟望岳先是在肮脏的地毯上蹭了蹭鞋底,把折叠伞收起来,发现伞骨断掉了一根,回去的路注定分外艰难。 第64章 鸿光养老院第一次不是充满了死气,翟望岳到达的时候,第一次可以用人声鼎沸来形容这里。那个叫程见云的女警正试着安抚他们的情绪,挨个地将老人和情绪激动的家属带走询问。 张怀宗的儿女才知道自家老父亲早已被埋在了后山,此刻一个比一个哭得肝肠寸断,程见云拍着他们的后背:”只有提供更多的证据,才能为老人家讨回公道,是不是?“ 现在有关的人员几乎都在局子里,而鸿光恐怕也很难走下去,翟望岳的双眼扫过那些自己认识的老人,从他们的脸上只读出了呆滞的迷茫。 因为年龄的增长,许多老人的口中含糊,听力也衰弱得不剩多少,交流起来很吃力,翟望岳忍不住上前:”我之前是这里的义工,有些问题可以帮你们问。“ 程见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她从来不忘记人的脸,自然也认出来了翟望岳就是申路河被拉去调查那天情绪崩溃的青年,于是微笑了一下:”不用了。这是我们的事情。” 见翟望岳还是没有离开,程见云直起身,对他正色道:“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申路河的下落,对吗?” 翟望岳无言以对,只好硬着头皮道:”这应该是机密,没办法透露吧?“ ”没错。“程见云道,”可他一个亲属也没有,殡仪馆的同事也避之不及,如果还有什么人还能去送送他,大概就是你了。“ 她说得云遮雾绕,但翟望岳也大概明白申路河究竟交代了什么。程见云看了一会儿他死灰一样的脸,想起了什么,无奈地双手抱臂叹气:”小伙子,很多年轻时候经历的事情,过了很多年后,就会觉得不过尔尔,还是大学生吧?尽管往前走,不要回头。“ 她一番话说得老气横秋,实在起不到什么安慰的效果,翟望岳听了一半便笑了,也不知是不是被程见云逗笑了。 翟望岳过去不是什么内心坚定的人,现在也是,家庭和朋友只给了他的世界观一根摇摇欲坠的支柱,四处漏风,不堪一击,一旦它崩塌过后,就再难重建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疯了一样去追求一些不为世人所接纳的东西。 现在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留下,他照常上下课,游荡在热闹的大学里,像个游魂。周围的人似乎在说圣诞节,然后是过年,但又如同风一样飞速滑过他的耳畔,没给他留下太大的印象。申路河那一天的离开似乎把他的一部分也带走了,寒气充斥着他空空荡荡的身体,勉强把一个空壳撑成了正常的样子,混入正常的人群。 如果非要说他在混沌地上课和回宿舍一睡不醒之间还有别的事可干,那就是走遍了月城市的养老院和老年人服务站点。他学会了太极和广场舞,吊出和矿泉水瓶大小一致的鱼时罕见地露出了笑容,也只有和那些老人呆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拥有短暂而莫名的安全感。 他又一次登上坟山的时候,发现了无生趣的日子已经不经意间过去了不少,因为枯枝败叶上不知不觉间填上了星星点点的绿色,身上老旧的外套也显得像硬壳一样,压得他浑身发热。月城河水涨了起来,看起来更清澈了,像世纪初大楼上镶嵌着的绿玻璃。 他为哥哥拔掉长到墓碑上的草,又在他的坟头撒了几滴酒,虽说他生前不能多喝,但到了这一步,还能有什么样的限制?养老院里的忘年交给他推荐了月城市的小吃,虽然是老牌子,包装也很简陋,但口味意外得很不错,所以今天翟望岳也带了一点给他。 他在冷硬的石碑前坐了许久,这才明白,所谓的来年春天,已经到了自己身边。 申路河的案子在上半年判了下来,讽刺的是,居然和袁睿判决的时间相差无几。由于梁周已经去世,他并非主犯,而且提供了另一场大案的证据,认错态度良好,所以判了十年。 翟望岳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写给他的信删了又删改了又改,终于还是留下寥寥数笔,在固定格式的纸面上,诉说着自己平安无事,也希望申路河照顾好自己。 然而他从没有去看过他,因为不是他的亲属,更怕注视他双眼的时候,被堵住的情感突然溃堤。 申路河习惯了他的嘴硬和了无生趣的字迹,毕竟要用文字表达自己内心,对于翟望岳来说是太艰难不过的了,比当场脱掉衣服上街裸奔还难。直到某一日,他从那个泛黄的信封里抖出了除了信纸之外的东西:一张照片,附带着日期,背景是绿色的群山,那个青年剪掉了长发,露出了晒痕犹在的整张脸,被一圈村民簇拥着,身后是村口的牌子和黄泥路。 所以,他放下了吗? 申路河无从猜测,只知道,他的笑扫去了厚重的阴霾片刻,像是挺拔的树木向着阳光伸展开枝条。 八年后。 月城河上修起了桥梁,曾经的轮渡已经少人问津,老人故去一批,而生活依旧继续着,谈话间无不惊叹着的是月城市区的如飞发展。光是隔着一条河也能看见高耸的大楼和五光十色的夜,大屏幕的手机很容易让他们布满皱纹的手误操作,而门外逐渐添上的快递驿站和共享单车证明着这里还未完全被遗忘。 汽车站旁边悄无声息地开了一家餐馆,开业没有放鞭炮更没大张旗鼓,似乎从来都安静地待在这里,就是哪一天倒闭了,也不会有人发觉。这间餐馆从不进预制菜,所以也断绝了满足外卖高速度需求的可能,店员包括一个负责进货和厨师的男人,还有个年轻姑娘,看着不像夫妻店,倒像兄妹。 第65章 它支撑到现在唯一的客源,就是风尘仆仆,随意对付一口的司机和旅客。 这一天,油腻的玻璃门外走来两人,其中一个很温和,看着也很有文化,身形笔挺,简单的衣着没有盖住他优越的脸颊,和如同墨色一样乌黑的双眼。村里的老人都说,小望的眼睛和黑葡萄似的。 他嘴里拼命地安慰着:“大爷,别担心,这笔款肯定能批下来的,家里虽然没年轻人但土地承包给别人也不浪费……” 他过于投入,以至于姑娘都把菜单端到了他的面前,他都没有发觉。他抱歉地对姑娘笑了笑:“随便吃点,来个青椒炒肉丝……” 他的笑容凝固了,因为他久远的记忆里,他见过这个女孩。 虽然她长大了,身高有所变化,办事也更加麻利,不过,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 姑娘清秀的眉毛皱了皱,对着粉皮一样的帘子里喊了一嗓子:“申哥,没得青椒了,怎么办?” “别急,小青,我来和客人说。”那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就连大爷也注意到,小望,那个在他们县扎根八年,什么困难都打不倒的年轻人,浑身都肌肉紧绷,就像变作了木雕。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撩起粉皮帘,男人头发很短,贴着头皮,脸上布满汗珠,但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眼神依然很温柔,像汪着水的羊的眸子,恬静而安详,大大冲淡了他身上的落拓气息,不会有人猜到,他是个刑满释放人员。 他抬起头,话才到嘴巴边上,立刻断成两节。 电风扇呼呼打转,店铺里的小电视播放着日升集团暴雷的新闻,其董事长袁斌正被带走审查,除此之外,没人应声。 翟望岳干涩的眼睛里有很多水。在两件须臾未忘的结果都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第一反应是,要是能就这么背过气去,该有多好。 只是他早就不是会歇斯底里的青年,他点点头,通情达理道:“没事的。那你就换个拿手菜。” 不是这样的,这只是他的一场幻梦,他的下午很忙,还得去市场转一转,还得申报两个贫困户摘帽子的消息,还得去看看他哥,实在不应该在一个小饭馆里停留。 可老板单手端着菜出来的那一刻,他终于站起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慢慢吃,我和这里的老板有点事情聊。” 他直视着折磨了他十年的脸,这名字的每一个字对于他来说都是重抵千钧,以至于把他的舌尖都坠了下去,剧烈的被拉扯的疼痛感。 他一字一顿地叫出了那个名字:“申路河?” (正文完)